25 決定
蘇婵敲門的時候,蘇世誠正在收拾東西。
見她過來,蘇世誠神色仍舊有幾分晦暗,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蘇婵也不着急,從容而耐心地等待對方打破這沉默。
半晌,蘇世誠才放下手中的筆簾與書籍,走上前,“可曾受傷?”
蘇婵搖搖頭,“沒有。”
“那就好。”
蘇世誠說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自顧自地重複了句:“那就好。”
便又繼續去收拾東西。
“你去陪着你母親吧,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在家中呆慣了的,我怕她一時半會适應不了,吃不消。”
“還有你……”
蘇世誠頓了頓,轉身看過去,便見蘇婵仍舊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平靜的眼底露出了此前從未有過的悲寂。
一時間,蘇世誠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于是沉默下來,相顧無言。
對這個女兒,蘇世誠心裏是有愧的。
她母親生下她後身子一直不好,蘇世誠心系于此,疏于對蘇婵的管教。
後來她在外習了一身不好的脾性,為了改掉,蘇世誠對她難免嚴苛了些,在這一過程中,也不免磨了她棱角,折了她的靈氣。
比方如今,蘇世誠其實更希望蘇婵能夠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因為害怕而哭鬧,而不是站在這裏,冷靜從容得像沒有生氣的木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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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蘇世誠才啞聲喚道:“韞玉啊。”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他聲音卡在喉嚨裏,好半天才艱難開口:“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蘇婵手指輕輕一顫,不是很明白父親這話的意思。
十六歲,她尚在閨中無憂無慮,父母為了補償缺失的那幾年,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給她,又何來受苦一說?
蘇世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走到窗前。
“離京之前,長公主同你說了什麽?你又是怎麽答複她的?”
蘇婵遲疑片刻,如實道:“殿下問我,是否願意去她府上,教侯小姐念書。”
“還有呢?”
蘇婵沉默。
蘇家世代不論為官與否,原則上都不許像政客那般玩弄權術,更別說涉及黨争。
哪怕如今的長公主府并未站隊,但肖家與魏王府,畢竟是榮辱與共的關系,若魏王府真是有什麽念想,長公主不可能真的做到中立。
蘇世誠自然也明白這一點。
若放在從前,他斷然不屑于此,但如今陛下和外戚曹家已經盯上蘇家了。
想到這裏,蘇世誠痛苦閉上雙眼,長嘆一口氣。
“你也一晚上沒合眼了吧。去歇會兒,晚些時候還得趕路。”
蘇婵沒動,心中也已明了蘇世誠的決定。
他這是,準備自己一個人返回京城,去走那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道。
雖是不知陸暄對蘇世誠說了什麽,但以蘇婵的猜測,大抵如今蘇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蘇世誠也不能保證前路如何,只能做了最壞的打算,又想盡他所能地保全她們母女。
沉思片刻,蘇婵問道:“蘇家手上,是不是握有什麽讓曹家甚至陛下忌憚的東西?”
見蘇世誠沒反應,她又試探開口:“而且這樣東西,與魏王有關?”
……
蘇婵與蘇世誠交談的時候,陸暄讓人要了間房。
進屋後卻也不睡,叫人來把屋裏的褥子什麽的都搬了出去,餘了空蕩蕩的床板。
江卓伸手抹了一下,忐忑地把手舉到陸暄跟前。
便見,那神色困倦不已的少年點了點頭,而後掀起衣袍,閉目靠坐在床頭,就算是歇息了。
江卓汗顏。
他就覺着主子這愛幹淨又認床的怪癖,還挺折磨人。
在旁守了一會兒,江卓正打算去外頭呆着,便聽到陸暄懶洋洋開口:“一會兒他們談完了你叫我。”
江卓撓撓腦袋,覺得這話聽着怎麽那麽耳熟。
不過瞧着他們談事兒應當也要不了多長時間,江卓想了想,“主子,要不您多歇一會兒呗?從這兒回京城可還有些距離,這天色也不早了,您總不會急着今夜就返程吧?”
“今夜回。”
江卓:“……是。”
安靜了片刻,陸暄又補了句:“兩個跟我一起,剩下的等他們。”
“是。”
然後沒聲兒了。
江卓想着,這下應當都交代完了,便小心起身準備出去,陸暄卻又開口喊了一聲。
“在呢主子。”
陸暄睜開眼,盯着江卓瞧了好一會兒,又不說話,看得江卓心裏直發毛,卻只能硬着頭皮:“主子還有什麽吩咐嗎?”
“你也老大不小了,”陸暄突然蹦出句:“有沒有被姑娘喜歡過?”
“……!”
聽了這話,江卓頓時臉頰通紅,支支吾吾:“我、我沒……怎麽、有姑娘……”
陸暄:“……”
“行了我知道你沒怎麽接觸過姑娘了,閉嘴吧。”
江家這倆,真是親姐弟,腦子一個比一個直。
陸暄煩躁地別過臉,抱着雙臂自個兒閉眼在那兒想,剛剛蘇婵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他覺得高興就是好事?這姑娘是不是傻掉了?人家都派人追殺她了,她還覺得這個時候回去京城能是好事?
就算是喜歡他,也用不着這麽……不顧一切吧?
這麽想着,陸暄臉頰有些不自在地發熱,唯恐讓江卓看了去,便又往裏靠了靠,幾乎背對着江卓。
江卓懵了許久才回過神,縱然腦子再直,看到主子這般忸怩的樣子也反應過來,但又不敢确定的,“主子的意思是……有姑娘喜歡你?”
“這叫什麽話?老子條件又不差,被人喜歡很稀奇麽?”
話雖是這麽說沒錯,但就陸暄那個臭脾氣,滿京城哪個姑娘對他不是望而卻步啊?
不過這話江卓也只敢藏在心裏,他看着自己主子像個又羞又臊的小姑娘似的,忍不住在心裏偷笑。
……
蘇婵問出那話之後,房間裏頓時如墜冰窖一般。
她做好了被蘇世誠責罵的心理準備,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讓清高了一世的父親放下身段,回到啓都那個名利場,昧着自己的本心去做那些茍且偷生的腌臜事。
想到這裏,蘇婵攥緊雙手,再開口時聲音坦然:“讓我去吧。”
蘇世誠猛地轉過身。
“離京之前,我本也打算如此,如今您既然身不由己,不若就讓女兒替您去趟這渾水吧。”
蘇世誠看着蘇婵久久不言。
沒有蘇婵想象中的憤怒反應,她那孤傲如山間青松一般的父親,在聽她說了這樣的話時,也不過是背光立于窗前,臉上的神色被陰影掩去了大半,唯獨挺直的脊梁昭示着身為蘇家人的铮铮傲骨。
她心酸而慶幸着,遺憾卻又堅定,在無數個日夜痛苦掙紮過後,如今她的眼裏,只餘了清風一般的平和與寂靜。
然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蘇世誠的手止不住地在顫抖,他緊咬着下颌骨,神色看似嚴肅,實則卻是在掩飾自己的悲痛。
蘇婵出生那夜是個滿月。
嬰孩的啼哭聲從內院傳出時,恰好有個算命先生從蘇家門前經過,他未跨進門檻半步,便道此女天生英奇,才華當不讓兒郎,百年必無人出其右,将來必可稱量天下之士[1]。
蘇世誠是不信這些的,何況京城人才輩出,蘇家先輩中那些數一數二的文壇巨匠也沒哪個敢說“稱量天下士”,蘇婵一個姑娘,哪擔得起這般名頭?
然而随着這孩子漸漸長大,博涉經史、精研書畫、閱覽群書,凡過目之皆不忘,在京城漸有名氣,蘇世誠才開始正視當年那個算命先生所說的話。
也正因為如此,蘇世誠才難以說服自己,他原先總覺得女兒家,就當尋個好的夫婿,在後宅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韞玉。”
好半晌,蘇世誠才克制着情緒喚了聲蘇婵的字,當年他為蘇婵取這個字,也有望她藏拙之意。
似是猜到了他想要說什麽,沒等蘇世誠開口,蘇婵便輕聲打斷他:“放心吧,阿爹。”
“放心。”
……
于是,最後蘇世誠決定聽從蘇婵的建議,讓她帶着貼身丫鬟返回啓都。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陸暄正在吃東西,一口辣酒入喉,嗆得他半晌緩不過勁來。
江卓趕緊拿過壺聞了聞,皺眉,“這誰準備的?不知道主子碰不得酒嗎?”
店小二吓得不輕,趕緊賠禮道歉,把酒拿走了。
“跟酒沒關系……咳咳……”
陸暄被嗆得說不出一句順暢話,緩了半天才重新問:“你剛說什麽來着?老蘇讓蘇婵一個人跟我回去?”
“啊,是這樣,剛蘇姑娘還來問咱們準備什麽時候走……”
江卓給陸暄順着氣,小聲道:“我說主子您在外頭睡不慣,打算連夜趕回去,這會兒蘇姑娘大約已經在收拾東西了。”
“……”
陸暄嗆得更厲害了,臉憋得通紅。
“她沒事吧?一姑娘跟着咱們一幫大老爺們兒,多不方便?”
不知是不是剛那一口烈酒在作祟,陸暄覺得自己腦子都不利索了,幹脆放下筷子起身,“我找她去。”
這個時候蘇婵正在蘇夫人房裏,一家三口面對面正襟危坐,氣氛莫名有些凝重。
尤其是蘇夫人,昨兒眼睛的紅腫尚未消退,這會兒聽了父女二人的決定,更像是随時都要哭出來似的。
蘇世誠見了,便緩了神色,拉過夫人的手握在掌心輕輕拍打着安撫,也說不出話來,似乎還是有些猶豫。
蘇婵唯恐他又變卦,笑着同蘇夫人道:“女兒只是去将該做的事情做完罷了,母親,沒什麽好擔心的。”
蘇婵在與父母交涉的時候,陸暄已經大闊步上了樓。
“蔡大人和長公主先前都同女兒有過往來,此事關系重大,他二人當不會放任不管。”
“何況世子都親自過來了,王爺想必也已悉知,女兒如今随同世子返回京城,最安全不過了。”
陸暄來到客房區。
雖是不知蘇婵如今身在何處,但也沒沖動到大嚷其名,而是耐着性子挨個房間尋人。
他也是想不明白,蘇世誠平日裏那麽古板一個人,怎麽可能同意讓蘇婵一個姑娘自個兒回京城?再說她一個姑娘,回去了又能做什麽?
這一家人真的是叫人看不明白。
“女兒回京之後,世子也會好生安置您二位。父親一向不善與人交際,這個時節,還是莫要回去的好。”
“您二位有世子的人照料,女兒在京城也能放心些。”
蘇世誠不滿蘇婵三句話就提到陸暄,不禁問她:“你何時與世子這般熟識了?”
外面守着的陶繼恰好看到陸暄過來,趕緊行禮:“世子,姑娘還沒收拾好……”
“收拾什麽啊收拾?她人呢?趕緊叫出來。”
陶繼面露難色,陸暄不耐煩,“行,我自己去叫。”
“哎,世子——”
屋裏,蘇婵面對父母的困惑,垂眸莞爾一笑。
那笑如春日的暖陽般,溫柔和煦卻又不帶半點旖旎的,她毫不避諱地同二人說道:“對我來說,世子是很重要的人。”
無人注意到已站在門口的陸暄,只聽得那素日裏一貫含蓄內斂的姑娘溫聲強調:“很重要,很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1]稱量天下士這個梗來自于唐代上官婉兒的典故。上官婉兒有“巾帼宰相”之名,唐中宗時,封為昭容,因而又稱“上官昭容”,文案裏的“才比昭容”大意在此,主要為女主的人設服務。
【小劇場】
陸暄:!!!
陸暄:這下總石錘了吧!!!
作者:……扯不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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