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答應

男人緊接着一腳踹在他的後腰上,他背着那略顯笨重的書包,抱着那把槍一下摔倒在地——

一擡眼,就看見了那女人的鞋尖。

那雙毛絨拖鞋他有一雙一模一樣的,是女人帶他在一個小商場裏頭買的,他身上穿的,平時用的,幾乎每一樣都是女人親自帶他去挑着買的。

而此時,他實在形容不來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

那拖鞋尖上半長不短的絨毛上沾染上了血,打成了暗色的绺,這使得其上的卡通圖案也顯出了幾分猙獰來。

他不敢……再往上看了。

可那瞪圓的眼,以及她眉心黑洞洞的窟窿,卻拼命往他腦子裏鑽,叫他睜眼、閉眼,看見的都是那副畫面。

如果她們都死了,那為什麽……還要留下他一個人活着呢?

“小廢物,”那男人走到他面前,漆亮的鞋尖勾起他的臉,“一腳就爬不起來了嗎?”

他的最後一句話和另一道喊着他姓名的熟悉聲音交雜在一起,現實與夢境猛烈地相撞,然後這場悠長的噩夢忽然碎了,而他也頓時驚醒過來了。

他虛喘了片刻,後背幾乎已經被汗打濕了,棉布貼黏在身上,難免有些難受。

逢時瞥見有個人影在他身邊晃了一下,等他稍微清醒過來之後,便發現林封堯似乎已經進了衛浴室,他隐約聽見了一點水聲。

逢時深吸了一口氣,随後掀開被子下了床。

他腳下發軟,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像是散了架,身下某一難以言說之處,傳來了晦澀的隐痛,折磨得他挪動腳步的姿勢顯得略有些怪異。

在此之前的幾回,林上将都表現得相當克制,從沒像昨晚那樣折磨過他。

他此時正緩緩走過衛浴室的門前,只聽那門忽然發出了一聲輕響,然後林封堯推門而出,逢時的腳步一頓,聲音顯得有些沙啞:“早上好,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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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他的聲音,林封堯忽然直直朝着他的方向走去,逢時忍住了自己想往後退的欲望,直愣愣地對上了林封堯的視線,緊接着又後知後覺般地避讓開了目光。

“剛才做噩夢了?”林封堯問。

逢時點了點頭,而後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問:“我有沒有……吵到您休息?”

林上将微微搖頭:“我習慣了這個點醒,只是看你眼睫抖得厲害,才叫醒你的。現在還早,你要是沒睡夠,可以躺着再緩緩。”

“不用了,謝謝您。”

他自己都這麽說了,林封堯就也沒勉強。

林上将要下樓,逢時就習慣性跟在他身後,大概是覺察到了他走路姿态的異樣,林封堯放緩了腳步,而後突然開口道:“很抱歉,昨晚我的情緒有些失控,你……”

“待會讓墨菲帶你去醫療室拿點藥——一個人可以嗎?”

逢時楞了楞,随後才意識過來他為什麽要這麽問。

他頓時紅了臉,急急點頭:“我可以的。”

樓下的餐廳內,墨菲早已将今日的早餐準備好了。

林上将今日沒有看電子報刊,早餐也只是随意地嘗了幾口。

放下咖啡杯後他對逢時說:“今天可能會晚點回來,應該趕不上晚飯了,你不必等我。”

他起身,逢時便也下意識地起身。

逢時一路跟着他,想來是要送他到門口,林封堯沒推拒,由着他将自己送到了玄關處。

“回去吧,”林封堯停在半開的門前,微微回頭提醒道,“盡量待在家裏,別随便出門,有要緊事的話可以聯系我。”

他說的話,逢時從來是不問原因就答應的。

很快,那半開的門被關上,家裏又只剩下了逢時一個人。

逢時頓時就沒有什麽繼續吃早餐的胃口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應該找點事幹,不能總待在這裏無所事事地晃,畢竟林上将大部分時間都很忙,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又那麽短暫。

可是除了怎麽成為逢睢手中一把趁手的槍,這麽多年,他好像什麽也沒學會。

年輕時他曾背着逢睢偷買過一把吉他,可還沒等他完全學會,那把吉他就被逢睢摔折了;也曾經跟着希爾玩了一段時間的滑板,希爾平衡能力很差,有次和滑板一起摔了一跤,把腦袋磕破了,然後回去後逢睢就打斷了他一只腿。

做什麽都會被罰,于是逢時就什麽也不敢再嘗試了。

但他不想一直依附着林封堯而生,更何況他們之間始終隔着一份冰冷的協議,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都只能是這裏……随時會被請出去的一個房客。

可不當刺客,他又能以什麽為生呢?

這張與克洛諾斯一模一樣的臉,就注定了他在赫利俄斯無法從事任何需要抛頭露面的工作。

哪怕他成為了赫利俄斯的正式公民,成為了林上将的合法伴侶,他好像也依然還是一只……只能藏匿在地下城中,見不得光的蟲子。

逢時回到餐廳,然後對墨菲說:“收起來吧,我吃不下了。”

他的話音剛落,與墨菲一起動起來的還有他手腕上的個人終端,他一低頭,就瞧見了兩條幾乎是同時發送過來的匿名消息。

-過去了十二個小時,你的答複呢?

-忙着和你的姘頭厮混,早把逢姳忘了吧?

逢時閉了閉眼,退出了聊天框,返回了個人終端的主頁面。

三分鐘後,逢時又收到了一個加密視頻,依然是那個人發送過來的,破解這種普通加密視頻對逢時來說輕而易舉,他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順利打開了那個視頻。

然後他先是看見了自己,然後又看見了推門而入的逢姳。

那是十五年前,在那家醫院裏的監控錄像。

全息的影像真實得令他的記憶産生了混亂感,破碎的時空無序地銜接在一起,他再一次近距離看見了那時候的逢姳,再一次……嗅到了她身上若有似無的薔薇香。

他伸出手,好像觸碰到了實體,又好像沒有。

退出視頻的時候,逢時已經淚流滿面。

随後,他在個人終端上打出了一串號碼,然後撥通。

對方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通電話似的,幾乎是瞬間就接通了。

“父親,”逢時收斂了自己情緒,但話音中還是不免帶上了一絲哭腔,“她……真的還活着嗎?”

對方短促地笑了一聲:“算是活着吧——怎麽樣,我昨天說的,你考慮好了嗎?”

逢時猶豫了片刻,而後回答道:“我答應您。”

“乖孩子,”逢睢不陰不陽地說,“不過任務我暫時還沒想好,你要耐心等等,在此之前,你還需要完成一件事。”

“什麽事?”他問。

“我需要你回地下城一趟。”

半個小時後。

逢時出現在了地下城的一個人流量很大的廣場上,他低頭看了看個人終端上匿名消息所發送來的幾份個人檔案,憑借着上頭附帶的照片,在廣場邊緣找到了那些人。

那些人見他徑直朝他們走了過來,便也紛紛朝他靠近。

帶頭的一個大叔問他:“您是那位老板找來的人吧?”

逢時點了點頭,而後他掃了那人群一眼,約莫着數出了快三十人,但是卻沒瞧見逢睢的影子。

“實在是麻煩您了,主要是咱們這些人打小就沒離開過地下城,這地下的路都這麽四通八達的,地面上的,就更難琢磨了,所以還得麻煩您帶我們走一趟。”那大叔懇切地說道。

另一個比他看上去年紀稍大一些的男人則催促道:“時間不早了,再晚點怕是那些狗官都快下班了。”

“是是……得快點了,”大叔對他說,“小哥,咱們快點走吧。”

逢時出來時戴了口罩,一張臉硬是被擋住了四分之三,大叔只能勉強從他的發型辨認出男女,繼而又瞧見了他那只唯一露出來的眼睛和眼周皮膚,猜測出他的年紀應該不大。

要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

逢時再次點了點頭,然後沉默地帶着他們往地下城的出口處走。

這些人混在一起,嘴上一路也沒閑着。

沒多會兒逢時就已經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來歷,以及此行目的。

原來自從赫利俄斯進口了水雲星低廉高質的清潔能源,地下城的能源經濟大受打擊,負責開采能源的工人因此紛紛失業下崗——也就是他身後跟着的這些人。

他聽見有人粗聲粗氣地發洩道:“關鍵是那進口玩意運輸成本高的離譜,加起來的成本比我們地下城的能源價格可高多了,你說上頭這麽幹,這不是擺明了不給我們這些人活路嗎?”

有人冷嗤了一聲:“我窮得就剩下這一條命了,他們不給我們活路,老子就算身上綁兩斤炸|藥,也要把赫利行政大樓給炸了,也算是臨死前‘光榮’了一把。”

其他人紛紛笑了起來。

他們倒也不是真的要去炸大樓,只是想要找地上的那些高官讨一個說法。

到了地面上,逢時忽然有些慌亂,他心裏暗自祈禱着林封堯此時可千萬別出現在這裏,雖然林上将大多數時候都在太空軍駐地裏待着,除卻重大會議,一般不會出現在這裏。

可逢時心裏毛毛的,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些人到底都只是淳樸的工人,可能大字都不識幾個,一到地面上,被眼前的繁華之景震住,讨論的聲音頓時就弱了下來。

他們如同出井之蛙,頭一次看見外頭的世界,震驚的同時也對這裏平添了幾分畏懼。

然而他們才剛走到行政大樓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連大樓的大門都沒見到,就忽然被一批帶重武的護衛機器人團團包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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