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神明
林上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比起意外,他顯然更相信人為。
可實話太殘忍了,他能說出口的只是一句不輕不重的寬慰:“在沒有明确證據的情況下,我不想妄下定論,但往好處想……也許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逢時點了點頭,将臉埋進了林上将肩與頸彎的交界處,然後嗅了一口白檀的香。
他很努力地在往好處想,可是……真的會有那麽多剛好嗎?
剛好克諾諾斯的腺體在意外中損傷,剛好逢姳母親的腺體被人強行挖走,剛好逢姳的腺體與達勒夫人的腺體有着90%的相似度,又是那麽剛好……她為了救自己的母親,到達勒家裏孕育并産下了自己這個克隆嬰兒。
世界上的确存在着諸多巧合,但接連不斷的巧合連成了點一條線……他還能自欺欺人地以為,這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嗎?
林上将背着逢時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這才摸到了那座萦繞在霧氣中的寺廟,有掃地的小僧瞧見香客,便出門來迎。
“這裏都是平路,我下來自己走吧。”逢時在林上将的耳邊說。
林封堯并不答應:“你現在只有一條腿能動,平路也不好走。”
掃地的小僧瞧來十二三歲的模樣,客客氣氣地對兩人說:“兩位施主,廟裏頭有一雙舊腋拐,需要小僧為二位取來嗎?”
逢時張了張嘴,還沒說話,便聽林上将先開口截斷了他的第一個音節。
“不必,”林封堯将逢時往上托了托,“腋拐用久了磨肉,怕你喊疼。”
逢時感覺自己被冤枉了,他離開逢姳多久,就多久沒有再喊過疼。
只有被人疼愛着的孩子才敢撒嬌說疼,那是為了換來更多寵愛與安慰,而他要是敢在逢睢面前喊疼,逢睢大概只會給他一巴掌或者一腳,讓他更疼。
“我不怕疼。”逢時下意識道,“我可以……”
“給我留點面子吧,”林上将笑着打斷他,“你不怕疼是因為你勇敢,可我不勇敢,我怕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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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後逢時才反應過來,林上将的意思不是怕他喊疼,而是拐着彎在說這一句“怕你疼”。
逢時臉上忽然有點燙,他太喜歡林封堯了,喜歡他的所有,更喜歡他不遮掩的煽情。
他不說“我愛你”,但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都能恰到好處地讓人感覺到他的愛意。
小僧人領着兩人往裏走,林封堯很闊氣地捐了一筆香火錢,逢時推測那數目應該不小,因為年輕的小僧人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哈喇子都快掉地上了。
“您……您想要哪位師父為您解惑?”小僧人說,“我們的住持應該也有空。”
“就不勞動你們住持了,我們想見一個叫非空的師父,”林封堯說,“麻煩小師父給引見。”
“非空師父?”小僧人眨了眨那對綠豆小眼,一板一眼地說,“他才修行了二十載,無生長老總說他勘不破俗世、放不下過往、斷不了癡妄,他自知連自己都度不了,所以也不認為自己能度衆生,從來是不接引你們這種貴客的。”
趴在林上将背上的逢時忽然說:“小師父就同他說,他度不了旁人,但說不定能度的了我,你只請他來就是了。”
小僧人見他們主意不改,便将他們引入最好的廂房,囑咐旁的僧人給兩人沏了茶,然後自己一路跑去請非空。
非空聽見有人指名道姓地要見他,只覺得奇怪,與他交好的除了那位開旅館的太太,便沒有旁的什麽人了,他一口推拒了,卻聽那小僧說來人捐了一大筆香火錢,又複述了逢時的話。
非空這才點了點頭,跟着他往廂房走去。
廂房裏的逢時坐在蒲團上有些坐立不安,可惜腿腳不便,又不好總勞煩林上将,于是只能憋着不說。
但林封堯似乎察覺到了他異樣的情緒,他問:“緊張?”
逢時誠實地點了點頭:“我想象不出他是什麽模樣,我怕從他身上看見我母親的影子……卻又怕看不見,我不明白我自己。”
“我明白。”林封堯對上他的眼睛。
他知道逢時為什麽怕,他怕看見逢姳的影子,怕勾起他多年積壓下來的痛苦和愧疚,他也怕看不見,他那麽想念逢姳,以至于拼了命都想再見她一面。
而那位化名為非空的逢先生,是逢姳存在過的活的明證,所以即便怕,他也一定想來看看。
兩人并沒有獨處太久,那小僧就帶着非空來了。
看見非空的第一眼,逢時忍不住松了一口氣,他感覺心裏悶悶的,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
逢姳長得應該更像她的母親,因為這位光着腦門的師父的五官看起來平平無奇,大概是因為寺裏的夥食太好,他看起來很有往彌勒佛那路上走的傾向。
“貧僧非空,”他笑着開口,“敢問二位施主如何稱呼?”
“我姓林。”林上将說完便看向了逢時。
只見逢時的嘴唇動了動,低下眼道:“我姓時。”
非空在兩人面前盤腿坐下,他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眉眼間有點無法形容的佛性:“那麽林施主、時施主,你們為何指名要找貧僧呢?貧僧佛緣太淺,只怕難以為你們解惑。”
“我們來這,只是想問一些關于您的事,”逢時說,“聽說您以前住在赫利俄斯,俗名姓逢?”
非空面上的笑容滞了滞:“貧僧已不是俗世凡塵之人,往事如煙,貧僧已不想再提了。”
“抱歉打擾您了,”逢時看着桌面上冒熱氣的茶,沒看他,“我能冒昧地問一句,您是不是有個女兒……叫逢姳?”
“施主認識她?”非空的表情變了,“她失蹤了好多年了——她現在……在哪兒呢?”
逢時的眼睫微動,面無表情地說:“我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也找不到她了,所以來這裏是想問問您,這些年裏,她有來找過您嗎?”
非空搖了搖頭,臉上擠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來:“她弟弟來找過我一回,我避着沒敢見他,我是一個懦弱的父親,我拿着她寄來的錢,卻沒能救回他們的母親,我沒臉見他們。”
“她的弟弟……是叫逢睢嗎?”
“是,”非空說道,“施主也認識他嗎?我曾經托人去打聽過他的近況,他們說……他們說他當了殺手頭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我想,我們家的孩子,怎麽會變成這樣阿?都怨我沒教好他,要是哪天下去了,我太太一定不願意見我。後來我去找過他一回,我想勸勸他,但他不想見我,他讓我滾回去當和尚,他說他的父母早就死光了……他不肯認我了。”
林上将握住了逢時放在桌下了一只手,然後在他掌心裏輕輕按了按。
逢時這才敢擡眼去看那位忽然間顯得年邁而無助的父親,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安慰他道:“他有很多仇家,或許他只是不想牽連您。”
“您知道嗎?他後來結婚了,和這裏一家手工蛋糕坊的老板娘,還生下了一個男孩,他叫希爾,今年十五歲,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逢時說,“他現在也沒以前那麽壞了,為了希爾,我想他會改邪歸正的。”
“好,好,”非空哽咽了一聲,張了張嘴,說的卻只有,“那很好。”
逢時打開個人終端,給他看了一眼希爾的照片,非空對着那張虛拟的照片頻頻伸出手,但卻只碰到了一團空氣。
他沒告訴他,希爾的母親在生下希爾後不久,就被逢睢的仇家殺死了,自那之後,逢睢變本加厲,在邪路上越走越窄。
即便回頭,也找不到岸了。
兩人聊了很久,非空同他說了許多逢姳小時候的事,他的語氣裏全然是對女兒的驕傲,她說她從小到大都沒讓他們操過心,那麽乖的一個孩子,到底會去哪呢?為什麽……這麽久都不肯來看他一眼呢?
直到下午,他們不得不離開了,逢時才依依不舍地同非空告了別。
非空送兩人到寺門口,看着那滿天的雲霞,他忽然幾不可聞地問了一句:“時施主,阿姳她……還活着嗎?”
他問的那麽小聲,但逢時還是聽見了。
“貧僧看的出來,你不是她的朋友,但你們一定一起生活過——你身上,有她的影子,”非空笑了笑道,“謝謝你願意到這兒來。”
“如果有天你找到她了,能不能替我和她說一句:爸爸太沒用了,但我一直很想念她,非常,非常。”
逢時答應了。
下山的路很長很長,逢時穩穩當當地貼在林上将寬闊的後背上,日頭漸漸偏西,他看見橘金色的日光由黃轉紅,像是誰說的一句誇張的情話,不經意地燙紅了天空的臉頰。
“林……”他在林封堯耳畔輕聲開口:“我感覺我特別幸運。”
“怎麽說?”林封堯微微偏頭。
“一是成為了逢姳的孩子,”逢時笑着說,“二是遇見了你,你們都那麽好,連神明都嫉恨我了,所以他奪走了一些東西,怕我太幸運了,對其他人不公平。”
林上将忍不住笑了笑,然後說:“這位神明一定沒長眼,但凡祂仔細看看你,就知道其實你什麽好的都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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