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嬰寧（五）

喜氣洋洋的臘月裏驟然聽到這麽可怕的故事，毛團子們吓得連呼吸都不敢了。

首當其沖被恐吓的白毛狐貍更是直接跳起來，閃電一樣沖進床底下，連素來的潔癖都顧不得。

看到一屋子小可愛噤若寒蟬，蘇曉連連搖頭：啧啧啧，這麽不經吓，這些毛絨絨們太甜啦。

打破一室冰寒的是嬰寧“咯咯”清脆的笑聲。

“老師你好壞心眼，故意拿故事吓唬我們。”

嬰寧笑得花枝亂顫，毛絨絨們窺得蘇曉含笑的表情，紛紛松一口氣。

“什麽，原來是吓唬我們。”

“哼，先生你好壞！”

“我就說書生怎麽會那麽可怕嘛。”

“原來都是假的。”

……

幼崽們叽叽喳喳恢複快活，幾只大狐貍卻不敢把蘇曉的話當耳邊風。

這些見過人間繁華的大狐貍們，可比滿腦子幻想的幼崽清醒的多。

人間對異類的态度有多糟，族裏那些失蹤的前輩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嬰寧還是一副煩惱不沾的模樣，“老師，你為什麽忽然關心起報恩啦？”

一如既往重點錯。

蘇曉一邊給懷裏的辛十九揉肚子，一邊笑眯眯回答：“我可擔心你們被書生洗腦，把一點點小事當成天大的恩情，然後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許，還沾沾自喜以為占了天大便宜。損失錢財、道行就算了，最後把一家子命都搭進去才叫慘。”

想到自家那十九個姐妹，辛十四娘面色沉重。

她感覺先生的話是在重點提醒自己，因為她家裏腦殼不好的狐貍崽實在太多了！

辛悅臉都綠了。

他是辛十四娘的堂兄。雖然妖怪不那麽講究親戚關系，但問題是辛氏祖傳多子多孫，他家也有一群不省心的小東西啊！

只有塗熙臉色還好……不，他臉色一直是黑的。

蘇曉環視一圈，滿意看到大狐貍們都憂心忡忡。

“大家怎麽表情都這麽沉重？”嬰寧笑吟吟的說，“問題雖然很難，但我們還是小孩子嘛，有問題就該請教老師。先生又沒打算看熱鬧。”

滿屋子狐貍精齊刷刷扭頭，表情滿是控訴：蘇先生就是在看熱鬧！

蘇曉用力咳嗽一聲，掩去嘴角笑意，說：“好啦，來年我們的課程重點，放在保持妖怪的立場，同時完美融入人間上。大家記得回去勤思考，開學要收小論文噠，八百字~”

什麽，八百字？！

毛絨絨們聽到噩耗，一個個石化成灰白色。

一共才放假半個月，狐貍爪撓完八百字就到開學了叭！玩耍的時間在哪裏？

蘇曉笑得像惡魔：“選擇開學後口述八百字小論文也行。只要你們能脫稿背出來，不強求交紙面作業。畢竟我也不是什麽魔鬼，要讓你們過個好年嘛。”

辛十九在蘇曉手掌下發出一聲抽泣：她最小只，除了爪握毛筆寫八百字論文，還要再抄一百遍“耳熟能想”！

嘤嘤嘤，完、蛋、了。

嬰寧看到毛團兒們表情沉重的回家，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

“哎呀，辛十九的表情太可愛了！”

“是吧，很可愛呢。”蘇曉歪頭看窗外，“所以何必學人類的女性教條呢，開心快活的生活在田野間不好嗎？”

鬼母秦氏臉色微變：“不通禮法怎麽行，嬰寧還要嫁個好人家呢。”

蘇曉轉過頭，看着惶恐不安的鬼母，微微嘆息：“世人對女子的荼毒居然到了這種程度。連鬼神異類都移風易俗，開始鄙夷女性。”

辛十九懵懵懂懂：“可是先生，男孩子确實更厲害，有什麽不對嗎？”

蘇曉低頭，看着還沒有被完全污染的團子微笑：“上古時期，人類以采集狩獵為生，當時生育是神聖的，所以女性地位普遍高于男性。神話多女神，古姓氏多從女字，這些都是上古遺留的風俗。然而随着世道變遷，耕種成為主流，風俗也漸漸改變。倉廪足而知禮儀，吃飽喝足之後，生靈有了區分高低的念頭。所以有了‘階級’，有了‘尊卑’。”

鬼母秦氏隐約覺得蘇曉想說的東西十分叛逆，心中恐懼，但又對這位博聞強識的先生講述的知識好奇，不由一邊抗拒一邊傾聽。

嬰寧反倒爛漫如常，聽得十分認真。

剩下的狐貍們都不通人情世故，對人道倫理的認識也遠沒有鬼母秦氏深刻，皆覺得蘇曉說的有道理，不住點頭。

“這個我知道。山野間的狐貍，公母都一樣，誰也不比誰高貴。到了我家，辛悅哥哥在家裏就比我受寵。塗熙大哥在他家裏，地位簡直就是日月星辰！”開口吐槽的是只額頂心一撮紅毛的白狐貍。

看得出，她對自己的家庭地位怨念很久了。

辛十四娘毫不留情給了發言的小東西一腦瓜崩，“如果不是十八你貪玩不學好，爹爹怎麽會對你怨言頗深？你居然還敢嫉恨兄長。”

辛十八不服氣的說：“就算我不争氣，不是還有姐姐嗎？爹爹就是偏心，整天都叨叨着要把姐姐們嫁出去，把辛悅哥哥當頂梁柱。”

“你還敢頂嘴。”辛十四娘眉毛都豎起來了。

蘇曉連忙勸解：“好啦好啦，不要兄弟姐妹起間隙。我只是讓你們意識到人類禮教的不足之處。”

吵成一團的姐妹忙正襟危坐，連神情尴尬的辛悅也豎耳傾聽。

“人類禮教固然令一團散沙能團結起來對外，但對內而言，禮教是吃人的。”

“男人地位的尊崇，是建立在女人血淚之上的。士人地位的尊崇，同樣建立在農、工、商血汗之上。禮教形成了一座上窄下寬的塔，越往上，越美好，越往下，越凄慘。”

“你們追求的書生，正是這座塔上層的部分。”

狐貍們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他們第一次清楚意識到，族人們為什麽會愛書生！

蘇曉接下來的話卻極為殘酷，打破了他們美好的幻想。

“就是因為書生出于塔頂，他們的選擇才分外多。你們想過書生為什麽要選狐貍嗎？要知道，哪怕女人受壓迫，被吸血，也是這座塔裏的一員。可其中卻沒有狐貍的位置。”

傻乎乎的狐貍崽們開始苦苦思索。

“因為我們長得好看？”

“有錢？”

“……不嫌棄他們窮？”

只有寥寥幾條。

大狐貍們脊背卻開始發涼。他們想到了那些開始在人間過得很好，最後卻下場凄慘的同族。

原來傳奇以悲劇收場，是因為人類倫理中沒有異類的位置嗎……

作者有話要說：  辛十九：書生看我像冤大頭，可我看書生也很像小白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