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家國風雨一

随着一聲悠遠的汽笛長鳴,客輪緩緩靠岸了,陸萱随人流沿着舷梯走下船去。此時正是五月末,廣州的天氣十分炎熱,日近西沉,白日尚未散去的熱氣蒸騰在空氣中,仿佛一層黏膩的糖衣,讓人心浮氣躁。

碼頭上來接親友的人并不多,陸萱正四處張望,忽見一個有點熟悉的女子正朝碼頭走去,忙試探地喚了一聲:“筱梅!”

那女子果然轉過身來,看到陸萱似乎愣了一愣,忙驚喜的叫道:“阿萱!”這女子便是來碼頭接陸萱的李筱梅了,她興沖沖地走過來,一面拉着陸萱的手,一面上下打量着,“阿萱,真是你,你變化可真大,我差點認不出來!”

陸萱心想,你本就不認識我,見到我當然認不出來啦。此時,她也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李筱梅,李筱梅身着洋裝,并不是時下流行的裙裝,而是一件泡泡袖的真絲襯衫,一條修身的亞麻長褲,一雙長靴襯得她雙腿修長。這一身打扮,活脫脫烘托出一個活潑開朗、英氣十足的新式女子。陸萱道:“這麽晚了還要麻煩你來接我,我可真過意不去。”

李筱梅天性爽朗,此時已幫陸萱提起了手邊的箱子,邊走邊回頭和她說道:“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啦,咱們倆雖多年不見了,但我總還記得在北京的時候你和我在一起,那時候可快活呢!”

陸萱抿嘴笑道:“你現在就不快活啦,你信裏說的那位知心人……”

李筱梅聽她提起這件事,不由滿臉羞紅:“才見面你就這樣頑皮,你再這樣,我就,我就不和你好啦!”她說罷,恨恨的跺了跺腳,又要作勢來撕陸萱的嘴。這一颦一笑間,在李筱梅原有的英氣大方中,又增添了無盡的小女兒嬌态,就連陸萱都有些看呆了。

李筱梅見她呆望着自己,雙頰不禁又紅了一紅。此時,兩人已走到李家的汽車旁,李筱梅讓司機接了陸萱的行李,又請陸萱上車,一舉一動,無不妥帖細致。托了系統的福,陸萱現在是李筱梅的兒時好友,但陸萱今日其實是第一次見到她,也不禁為她這些貼心舉動而感動。司機發動車子,便向李公館駛去。

如今正是民國十五年,從英國人的炮火轟開了清王朝的大門,中華民族已在風雨中飄搖了八十幾年。中國人在世界的浪潮中颠簸洗禮,動蕩中孕育着新生,血火中沸騰着光明。陸萱從百年後的世界穿越而來,乍見這個風雲激蕩的國度,不由地有些心潮澎湃。

李筱梅看她透過玻璃專注地看着車窗外的街景,笑道:“遠離故土,一朝歸鄉,心裏定然很激動吧。英格蘭的風景比之故國,孰優孰劣?”她不待陸萱回答,又道,“只是在我心裏,不管哪一橋哪一路的奇珍,都比不上廣州城內的草木。”她說這話時,音色清亮,語音柔和,那眼裏滿滿的都是燃燒的熱情。

陸萱雙目竟有些濕潤了,她忙掩飾性的道:“你又來,咱們閑談時便是少說這些話又如何?”

李筱梅搖了搖頭:“如今局勢如此,可不止我一人談這些,大學裏都停課好幾周啦。”李筱梅如今正在嶺南大學文學院念漢語言文學,此時,廣州正處于大革命的革命時期,大學的工人、學生投身革命,經常罷工、罷課,李筱梅又道,“我倒願意走上街頭為革命盡一盡心,比在課堂上學那勞什子之乎者也有用得多。”

陸萱道:“既如此,你何不不愛紅裝愛武裝,令尊如今正是國軍總參謀長,你正可女承父業。”

李筱梅嘆道:“你當我沒想過嗎,只我父親認為,國家未來的發展要靠科教,一心要我們從事文化工作,我大哥如今也在念農科呢。”

陸萱心想,李濟深的想法的确高瞻遠矚,只是傳不進一心鬧革命的女兒心裏罷了。她道:“我在海上消息不靈便,如今革命軍是在湖南罷?”

李筱梅道:“已占領了湘潭,我父親約莫有五天沒回家了。”李濟深如今兼任黃埔軍校副校長,國軍總參謀長,總司令部留守主任,廣東省政府主席,負責革命軍大後方的後勤工作,戰争正如火如荼,他自然也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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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萱想了想,道:“你那位知心人呢?你可別急,我并不是取笑你,只是關心罷了,他如今是在留守司令部罷。”

李筱梅這會兒倒不忸怩了,回道:“他如今正在司令部裏做總務處處長。嗯,也挺忙的。”

陸萱心想,夏炎何德何能,在國民黨內又無甚根基,二十五歲就做到了總務處長,不過是交了個好女朋友。她瞄了一眼李筱梅,心中暗嘆,可惜這好女朋友對夏炎來說并不是唯一,他的女朋友倒是各有各的好,天下俊材何其多,怎麽鮮花都教豬拱了。

只是這話如今卻不能立時說給李筱梅聽,她如今正處于熱戀,夏炎那個渣男又慣會花言巧語,李筱梅性格倔強,一個不好,就要弄巧成拙。

想到這裏,陸萱也懶得說那個渣男了,便引着李筱梅說些時事,這段歷史她原本早就知曉,如今身處其中,由當事人說出來,別有一番感觸。

李筱梅健談的很,兩人一路叽叽喳喳,直說到到家。

陸萱現今的身份是李筱梅學成歸國的兒時好友,家在北京。歸國時途經廣州,便到好友家暫住,敘些舊日光景。因李濟深不在家,陸萱便只拜見了李濟深的兩位夫人,李筱梅的大哥李沛文在外求學,家中尚有一個六歲的弟弟李沛金。李筱梅與弟弟極為親厚,李沛金見家裏又來了一個姐姐,興奮的緊,小家夥圍着陸萱和李筱梅,又叫又跳,直鬧到了夜半。後他倦極睡去,李家才算是安靜了下來。李筱梅歉意滿滿,陸萱倒覺得沒什麽。他倆人又閑話了兩句,便各自回房去睡覺。

陸萱躺在床上,原本是極累的,想到今日所見所思,想到日後的任務,不知怎麽的,生出一股濃濃的無趣感。夏炎這個種馬男固然可惡,在時代的大潮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自己這樣汲汲營營,也不知是為了什麽。想着想着,陸萱慢慢進入了夢鄉。

之後幾日,李筱梅便帶着陸萱在廣州城內游玩。此時雖是北伐戰争期間,但廣州處于戰争的大後方,城內氣氛尚算平靜。陸萱以前也曾去過廣州,但一九二六年的廣州和二十一世紀的廣州自然不同。陸萱也不急着完成任務,每日看些民國風物,倒也別有趣味。

這期間,陸萱見到了這次的任務對象夏炎。夏炎的長相在陸萱見過的幾個種馬男中可以說是第一了,他面容俊美、身形修長,談吐間自有一股潇灑意氣。更為重要的是,夏炎實在太會揣度女人的心思了,他和李筱梅在一起,竟沒有一刻不溫柔缱绻。連陸萱這個知曉他真面目的人也不得不贊嘆,他要是沒那麽渣的話真可算得上是個極品優秀男朋友了。

也正因如此,陸萱更為唾棄他。

夏炎此人,不像之前的那些認為女人可以和睦相處,自己盡享齊人之福的腦殘。他明白為女子者,無不希望有一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愛人呵護。當他做你的男朋友時,他也做到了這一點。唯一可惜的是,他總是同時是幾個女人的男朋友。這種習慣性劈腿的種馬渣男,居然還忽悠到了好幾個優秀的女子對他全心全意,更為可惡的是,夏炎靠着這些女子帶給自己的關系和自己身為現代人的優勢飛黃騰達,最後居然還左擁右抱了,簡直是天理難容。

陸萱所憤怒的,不是夏炎的可恥,而是那些優秀的女孩子。看着如今正沉浸在愛情的滋潤中的李筱梅,她本來是個獨立熱情的新派姑娘,被夏炎玩弄了感情,最後還懷上了夏炎的孩子,迫于無奈之下,嫁給了夏炎,成為了夏炎數個夫人中的一個。這對李筱梅的感情和信念,是個多大的傷害啊。

其他的女孩子也不用多說,在這個社會思潮大變革的時代,沒有哪個自尊自愛的女孩子願意去給一個男人做妾。可惜那個她們心中的良人,從未尊重過她們的思想。

六月初二,革命軍進占長沙。消息傳來,廣州城內一片歡騰。李濟深總算是騰出時間來回家裏看看,他聽說女兒近日沒去學校,當即就沉下了臉。其時嶺南大學已經複課,李筱梅他們話劇社的一幫青年學生忙于救濟因戰争湧入廣州城的難民,每天都拉上陸萱到城裏的游民習藝所幫忙。

陸萱也勸過李筱梅幾句,小姑娘倒挺有道理,她先是正色問陸萱:“如今國家動蕩,我們青年學生應不應該為國出力?”陸萱當然回答說是,她又道,“我們去幫助難民難道不算為國出力嗎?如果要我坐在課堂上而對這些難民視而不見,我做不到。”

陸萱覺得她倔強得有些可愛,笑道:“那我也問你,大學裏的教授教書育人,算不算為國出力?戰場上的士兵奮勇殺敵,算不算為國出力?這兩者都是為國出力,那他們孰優孰劣?孰高孰低?”李筱梅答不出話來,陸萱又道,“你看這街上拉黃包車的車夫,賣報紙的小童,他們做好了自己的分內之事,哪一個不是在為國出力?若他們車也不拉了,報也不賣了,都去救濟難民,你且告訴我,應不應該?”

李筱梅被陸萱問得啞口無言,她思索良久,大方笑道:“是我拘泥了,阿萱,你說的很對,父親原希望我好好撿起咱們中國人的國故,我一心只看着眼前,辜負了他對我的期望。只是我們如今的工作已經做熟了,再要人臨時接手也不好,你且讓我把手頭的事情做完,我立馬回學校。”她說完,又補充道,“話劇社裏的同學我也會去勸的,阿萱,你說,好是不好?”

陸萱道:“我可管不住你們,習藝所的事情就由我接手吧,我也跟着你們幹了這許多天,且我也清閑的緊。”

李筱梅也不跟她客氣,笑道:“好阿萱,那便拜托你啦。”

李筱梅原打算過幾天就回學校上課,如今看父親已将臉板起了,哪裏還敢多話,第二天就收拾書本去了學校。

陸萱接替了習藝所的工作,所幸廣州城內的難民并不多,陸萱每日累得很,卻也過得十分充實。只她心裏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一直想抽個空去看一看。

那一日,陸萱總算找到了一點空餘時間,她雇了一輛車往城東去,行到一條深巷前,她随即下了車,徑直朝巷裏走去。那巷裏雖只是些平房,倒也幹淨整潔。陸萱在一棟房前停了下來,想了想,又朝旁邊的房子走去。

那房前恰有一個老漢正在閑坐,陸萱向他打聽道:“大爺,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一戶姓羅的住戶?”

那老漢眯着眼思索了片刻,才緩緩道:“沒有,這周圍有姓李的,姓錢的,姓吳的,就是沒有姓羅的。“

陸萱不禁愣住了,忙問:“那姓夏的呢?”

“沒有,沒有。”老漢一邊擺手一邊搖頭。

陸萱此時已是有點混亂了,她本是雇人将人安排在這裏的,如今人居然找不到了,中間是出了什麽岔子?

老漢猛地一拍腦袋:“哦!我記起來了,大概個把月前吧,有個女人帶着個小男孩住進了隔壁的房子,不過後來他們付不起租金,住了半個月就搬走了,那女人似乎是姓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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