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亂世争雄三

到處都是火,人們焦急地奔走、呼號,扭曲的影子在牆上投射下一道道斑駁的痕跡。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裏,不知道要如何做。

“三郎。”有人在火焰裏喚他,“三郎。”那聲音又悲傷又低微。

“阿姐。”他聽到了,是阿姐,是阿姐的聲音,“阿姐!”他大聲回應,“阿姐,你在哪裏?你快出來!阿姐!”

“三郎。”阿姐站在火焰的那頭,“你快走,快走。”

“阿姐,阿娘呢?二娘呢?”

阿姐并未回答他,她只是重複着:“三郎,快走。”

“不,我不走!阿姐,你過來,我們一起走!”他拼命地呼喊,火勢越來越大,阿姐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阿姐!阿姐!”他聲嘶力竭地喊着,眼淚不停湧出,視野裏是一片血一樣的紅。

“三郎,阿姐不能陪你了,你快走,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阿姐溫柔地望着他,一如過去他們在春日的庭院裏,在耀眼的陽光下,“三郎。”阿姐沖他綻放出最後一個笑容,“再見。”

“阿姐!“那一瞬間,他仿佛被人攫住了喉嚨,胸腔中發出凄厲的嘶喊,“阿姐!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淚水大滴大滴落下,他用盡全力将自己蜷縮起來,“不要離開我……你們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阿爹、阿娘、大哥、二哥、二娘……他一個人走在黑暗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可以牽着他的手,可以告訴他,“我在你身邊”。

少年将自己縮成一團,他面上全是淚水,仿佛一只小獸般狼狽地哭着,直到聲音沙啞,直到眼角幹澀。昏沉中,一只溫暖的撫上了他的額頭,輕輕地安撫着他:“別哭,我在這裏。”那聲音似乎有種魔力,又像一股暖融融的氣息包圍着他。

“阿姐,是你嗎?是你嗎?”他緊緊抓着那只手,生怕自己一松開,手的主人就會離開。

“是我,三郎,是阿姐。”阿姐也緊緊地回握住他,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氣,仿佛五月的栀子花。

“阿姐,別走,別離開我。”他哀哀乞求,心髒又被抽緊,眼淚怎樣也忍不住。

“好,我不離開你。”阿姐輕柔的為他拭去淚痕,“阿姐就在你身邊,藥師。”

那一晚,他做了久違的一個好夢。夢裏,阿姐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不離開你,阿姐就在你身邊。”

萬樹涼生霜氣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兒競把清荷葉,萬點銀花散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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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年中元夜,陳留城內的小河裏飄滿了荷花燈。街面上擠滿了男女老幼,有沿街吆喝的小販,有拖家帶口的中年夫妻,也有瞞着家人偷偷出來幽會的青年人。人們的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笑容,映着夜空中的朗月,就連滿河的花燈也略遜一籌。

陸萱拉着蕭隽的手,一路興致勃勃地看着花燈。少年許是不好意思,幾次想要掙開陸萱的手。陸萱不由揶揄:“害羞啦。”

蕭隽有點臉紅,他生的白皙,那一點淺色的紅暈暈在雙頰上,顯得格外的突出。蕭隽倒嘴硬,悶悶地應道:“沒有。”

陸萱似笑非笑地睨了蕭隽一眼,見他果然低下了頭,不禁哈哈大笑:“有什麽好害羞的,姐姐牽着弟弟,理所應當。”她說完,又将蕭隽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兩人一路走過去,沿途遇見不少熟人。陸萱這個酒鋪老板在陳留城內可算的上是個名人,高門大戶、三教九流,她都識的一些人。就有不少人沖陸萱打招呼:“陸娘子,今兒也出來放燈啊。”

陸萱一一回應,又跟人家介紹蕭隽:“這是我弟弟,藥師,他不常出門,大家夥不熟吧。”

蕭隽被陸萱牽着,他個頭已到陸萱下颌,臉部線條雖未脫稚氣,但已不是孩童模樣了。還要應付一幫熱情過度的街坊,蕭隽向來寡言,是以更添局促。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并未有絲毫不耐,安靜地站在陸萱身邊,在旁人看過來時配合地露出一個微笑。陸萱身上傳來的栀子花香,在這一刻,似乎更濃郁了一些。

此時月色正好,蕭隽偷偷去看陸萱。她笑容明亮,神情溫柔。仿佛多年前的中元夜,蕭隽和阿姐溜出府去放燈,姐姐牽着他的手,朝他露出的笑容比滿河的燈還要耀眼。她們兩人是如此相似,卻又有太大的不同。

陸萱總是大聲地笑,随意地躺在榻上,喝醉後拉着自己的手說胡話。她就像一支短笛,吹奏出的,是清脆而高亢的樂聲。而阿姐從不會這樣,姐姐是安靜的,婉約的。仿佛一把古琴,彈出低沉幽靜的音符。

但她們都對自己很好。蕭隽永遠都記得,火焰中阿姐朝自己揮出的那一只手。那只手,在破廟前的微光裏,和馬上那個女子伸出的手重合了。似乎是在夢裏,姐阿朝他伸出了手。似乎是在夢裏,阿姐坐在他的床前,輕柔地告訴他:“我不離開你。”似乎是在夢裏,阿姐站在他身旁,微風送來她身上的香氣。

“阿姐。”蕭隽低低地喚道。

“什麽?”陸萱沒有聽清,她微微側過頭,“藥師,你說什麽?”

“阿姐。”少年的聲音更低了,聲音裏混雜着哽咽。陸萱仔細去看他的臉,那雙純黑的瞳仁裏依稀有水光閃爍。

“傻小子。”陸萱摸了摸他的頭頂,頂心透出一股溫溫的暖意,“別哭鼻子喽,想要什麽阿姐給你買還不行嗎?”

“才沒有哭鼻子。”蕭隽的聲音嗡嗡的,随着這聲回答,他不禁發出了響亮的抽泣聲。

陸萱忍俊不禁,見蕭隽臉又紅了,才不逗他了。她見前邊小攤上擺着一對小豬花燈,覺得新奇有趣:“那對花燈挺有趣,阿姐去買了來,咱們倆一人一個。”說罷,她便朝那小攤跑去。

蕭隽一時還站在原地,陸萱見他沒跟過來,又跑回去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道:“小藥師,咱們去買燈啦。”陸萱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又是寵溺,又是溫柔。

蕭隽心中既甜又惱,忍不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陸萱覺得他着實可愛,又摸了摸他頭頂:“好啦,小藥師不是小孩子。”兩人此時已走到那個小攤,陸萱拿起花燈端詳,忙着和老板讨價還價。

蕭隽無法,只得低聲抱怨:“別叫我小藥師。”

這一晚兩人玩得十分盡興。蕭隽解開了心結,他尚是少年心性,和陸萱一起在陳留城內的大街小巷裏瘋跑。兩人又去喝了酒,陸萱倒沒喝醉,但也有些亢奮過頭了。夜已深了,他們遂頂着一身酒氣往家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夜的月亮雖不圓滿,但亦十分清朗。

陸萱一路哼着歌,提着買來的花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她因為精神高昂,雖然身形不穩,步伐倒很快。蕭隽落在她後面,陸萱見狀,又搖搖晃晃地走回蕭隽身旁。不多一會兒,陸萱有走在了蕭隽前面,她便又走回來。幾次三番下來,蕭隽忍不住道:“阿姐,你不用在意我,我就走在你後面。”

陸萱不滿:“什麽話,我當然要走在你旁邊啊,我是你阿姐。”她不由分說地拉起蕭隽的手,“我牽着你,我走慢點。”說完,她又補充,“我不是把你當小孩子哦,但是我一定得走在你旁邊。”

他們兩人牽着手,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誰都沒有說話。明月的清輝從樹間灑落,在地上編織出一段靜谧的小路。

“阿姐。”蕭隽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抽出自己的手,擡頭望着陸萱。陸萱有些茫然,些許月光灑落在蕭隽的眸子裏,那雙純黑的瞳仁仿佛閃着光。蕭隽深吸一口氣,“阿姐,我有話要和你說。”他不等陸萱回答,又道,“我告訴你我叫藥師,其實,藥師只是我的小字。我叫蕭隽,在家中行三,父母喚我三郎。我祖籍洛陽,家在長安。父親……是蕭高平。”他一口氣說完這一番話,只覺得心跳的極快極快,從胸腔跳到喉嚨,又從喉嚨跳到嘴邊——洛陽蕭氏襲封高平公,這一任的蕭高平,正是蕭隽的父親蕭湛。

陸萱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年,即使緊張如斯,他也只是緊抿着嘴唇,倔強地用那雙黑眸和自己對視着。陸萱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頭頂:“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啦。”

在那一瞬間,少年嘴角的線條明顯有了些微放松,他似乎想微笑,又忍了下來。蕭隽低聲道:“你不打算把我送到官府嗎?”

陸萱敲了敲他的額頭:“這就不叫阿姐啦,我陸萱缺那幾百兩銀子嗎?臭小子。”話音剛落,蕭隽主動握住了她的手,這可是第一遭,陸萱又高興又無奈,只得又敲了敲他額頭。

蕭隽捂着被陸萱敲紅的地方,抱怨道:“好痛。”

“你不乖。”

“我又不是小孩子。”少年的聲音又悶悶的了。

“這話你今天說了幾遍啦,況且,你确實不乖嘛。”

“哼。”

“哈哈哈,傲嬌啦。”

“什麽叫傲嬌?”

“傲嬌就是啊……”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對話內容無聊又無趣,兩個人偏偏都興趣盎然。在星空下,在月色中,他們緊握着彼此的手,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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