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追憶似水流年(二)

月色朦胧,河風凄寒。栒樹樹杈上,依舊是夜莺的敦厚聲,并着這洧水也生得不大安寧。水裏的鳠魚同黾蛙都沒歇,将眼珠子瞪得老大,巴巴地瞧着兩人的身影沒入後山,興奮異常。

待近了後山,點點綠光宛若上千只螢火蟲,替芍藥花也鍍上了一層,妖冶至極,就像被投了毒……

光從山洞裏飄轉出來,甫一入綠芒頓時放亮了百兒八十倍。玉袖伸手搭在眉骨上擋一擋,眯着眼看去。貝蘿樹穩穩移到了中央,半空中,騰着位綠油油的精靈。其下站着的便是子誠,只是瞧他那神情,似乎不大對頭,且呆且木,似乎是……嗯,傻了。

綠靈見旁人竟闖了進來,有些吃驚,見了玉袖後便将這個驚吃的更大了,打住仙法,甚知竅地騰到她面前,打千兒做個恭敬的拜谒,糯糯喚了聲上仙。

乍一看,綠瑩瑩的眼,綠瑩瑩的長發,綠瑩瑩的面容,全身這麽個綠法,便猜得他是小珠兒靈化而來的。她瞧了瞧木在一旁的韓钰,問道:“他怎麽了,你方才要對他做甚麽,還有位姑娘哪兒去了?”

綠靈慨然道:“他陽壽已盡,執念卻重。前些日我到了繡山,聞得這股莫大的執念,尋到他後,略略施法,令他一縷游絲歸來。并施了疊憶咒,一消其念。上仙說的姑娘,是他自行念想出來的。”

聽他這麽一說,玉袖才從腦子裏将這個咒法搜刮出來。咒如其名,無非将一人的記憶重複一日或多日,且要看施法者的法力。以他為半徑,方圓十裏,甚或百裏的人皆會受到影響。

她默了默道:“你不惜違拗天綱倫常,喚他一縷游絲。”湊過去笑了笑:“嘿嘿嘿,是甚麽執念?”

他一張綠油油的臉僵了僵:“咳,上仙想看不難,我拉出張幻境教上仙看個滿足。倘若上仙看得惆悵,有心相助卻不行。”

玉袖将腦袋點地十二萬分誠懇。

鳳晞卻負手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着,眼底不動聲色地翻湧着,看了玉袖發簪上的玉釵,不動聲色地思索着。

綠靈騰到當空,綠瑩瑩的光斑也随之一動,對着叔誠吐了口飄渺的青氣,瞬間彌漫,溢滿犄角旮旯,構成銀河璀璨。種種前塵,點點往事,似雲似霧。四周暈開了斑斓色彩,一幕幕如同回憶再現。

緣來這宗掌故的伊始,并不是玉袖夢見的洛水,還要從西方七寶金門皓靈皇老君坐下的學徒說起。

皓靈皇老君,通常稱白帝神君。白帝偶時游歷南荒,歘忽聞鲛嬰之泣,行至南蠻之地,得見鲛嬰。但鲛人這類種族,大多在東海,卻出現在南荒,白帝覺得是同她有緣分,便将她帶回門中,起名蝶童。

蝶童只是普通的鲛人,沒甚麽仙法。在白帝坐下修煉百年後,終不忍平淡無味的修仙之路,下凡歷紅塵。下凡前為保不被她師父捉回去,特特廢了修煉百年的仙力。

那時,恰衛國慕恪将軍的女兒夭折。她尋個适當的契機,成了慕家的麽女,慕蝶。這便真正當了回凡人,品了回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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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鲛人的緣故,慕蝶從小就妍麗塞仙。但慕恪長得魁梧,面相趨于嚴謹,與英俊不沾。兩房夫人皆是長年随征女子,又與端莊秀麗差了那麽一截。而其父的優點又在其兄身上發揚光大,導致整個慕家長相平庸。

這樣平庸的他們,卻生出慕蝶這麽個美人胚子,着實不可思議。起初她爹還錯以為他的二夫人紅杏出了牆,否則如何解釋以平庸的基因,卻能生出傾國傾城的下一代。後來又多番查證,自嫁了他之後,他的二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邸的仆人較之他還遜色多分,更加不可能。且除去慕蝶出落亭亭,标致可人外,還是慕家的運符,攜着她出戰,定是大獲全勝,頻頻告捷。慕恪一樂,便不再追跟究底。是以這件事就被列為基因突變的典型遺傳病例。

慕蝶的娘生她時,恰同慕恪行衛晉戰役在外,一打便是三年之久,致使慕蝶在襁褓裏時便已随軍四處征戰。慕蝶在其父的教導下,右手的一套六合劍法已登峰造極。

九州諸國崇尚武力,即便連妻女,也希望能有一武技傍身。一來不用自己操心,二來能替自己搭把手,三來大家覺得這樣帶出去很有面子。嗯,那時的男人們都愛強勢的女子,上演一出河東獅吼的曠古絕戀。

慕家有許多公子上門求親,将門檻兒也踏破得徹底,慕恪愣是沒應。他是個開明的好父親,覺得婚事應該由兒女自行決定。倘若兒女不喜歡對方,那麽強扭的瓜不甜。倘若雙方對上眼了,即便是庶農佃戶,那也心甘情願。這便有了她與韓钰的一段戀情。

但玉袖曉得,河東獅吼的曠古絕戀是喜劇,可這一出的結局是悲劇。慕蝶死了,韓钰也死了,中間有怎樣的隐情,她暫時猜不到。倘若慕蝶死了,韓钰卻還活着,這樣的天人永隔,能虐死一片人;倘若兩人都死了,頂多唏噓片刻,大家會感概萬分,起碼他們的靈魂總算死到了一塊兒。

玉袖拍拍左胸,覺得自己真是練就了一顆強大的心,能将人間悲歡離合分析得這樣透徹,委實英明。

故事的梗概不若是男女一見鐘情的戲碼,那便是玉袖夢見的,他們在洛水的初見。

而後便是他們定情的一日。

繁華的街頭市集,人車熙攘,絡繹不絕。正值春柳擺腰,綠榴裙下拜倒一片才子佳人。小販頗懂得跟風,在那翠柳下行着各色的書畫歌辭之商,特特供那些愛賣弄酸詩騷文的人聊以遣懷。

韓钰同慕蝶不期而遇于顧此失彼,席地不容間之時。

九州向來民風開放,丫鬟小姐在外頭抛頭露面賣頭賣腳,皆是情理之事。這廂,慕蝶正同婢子在逛街。不愧是豪将之女,舉止端莊之外,行邁間暇中略帶些豪爽大氣。

市集頗熱鬧,她左顧右盼瞧着新鮮,生出了幾分頑色。踱着踱着,便到了個販賣畫扇的鋪子前,拾起一把前後把玩。

慕蝶黛眉如畫,一臉清淡加一襲暖海棠,并着認真的添綴,便越發迷人。小販見了發起愣,忘了他是個行販的,手上的活計也跟着打住,涎色一目了然。

婢子的發髻垂了兩絲縧,微微蕩着,杏眼彈出,死死盯着那販子,怒意頓生。卻因慕蝶沒搭理人家,她也只好把一腔怒火給憋下去。

慕蝶老僧入定般挑揀着折扇。清風乍起,柳香四溢,恰一肌理白皙,骨絡修長的手伸了進來。她看完一把,放下,那玉手便會拾走,再看完一把,放下,又被拾走。

她不免有些生疑,擡眼略略瞥了一眼。藍鍛儒衫,懷中揣着她适才挑的扇子,發冠上橫了支嵌了翡翠的金簪,熒光下濃眉修長,輕輕一彎,倜傥一笑,正是多日前有拾傘之緣的韓钰。

慕蝶默默看着他,似乎吃了個小驚。

小販一見到風流倜傥的韓钰,将他去了一半的魂魄給轉傳回來,笑呵呵地對着他倆道:“這位姑娘同這位公子皆是好眼色,小鋪的扇畫雖則不是名家所作,也上得了臺面,若姑娘公子瞧得上,小鋪便與姑娘公子個折讓。”

韓钰益發倜傥笑道:“那我手裏這幾把都要了罷,你替我裝點裝點,送到這位姑娘府上。”

這句話何其妙,既顯得他爽快,留了個他覺得不錯的印象,又讨得佳人居所。一箭雙雕,盤算得委實好。

小販樂哉樂哉地裝點十來把折扇,心想這地頭果然好,生意是一等一的好做,俊男靓女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诓。

一番裝點畢,他欲問府邸處,眼見某人的盤算将行成功,不想中間落了一個堵石,被慕蝶捏斷。她淡淡瞟了韓钰一眼,眉梢一微顫,淡笑道:“不勞費心,與了我家婢子便是。”

小販子木木樗樗,手沒抓穩,便被搶了去。小婢子把眼一橫,低低嗤了他一聲。

料想是今日風頭不大順,出師未捷,遭了閉門羹。韓钰并未有興味索然失望之色,倒是不以為忤再複倜傥一笑,以昭大度。

但凡人總是越挫越勇,一般來說這種人分兩種。一種譬如愚公,他的前路有一方惡山,介于沒有第二條路可選,而他又非要走下去,此山便是心頭大患,廢寝忘食都要将這惡山連根拔起,這種人被譽為勇士。另一種譬如韓钰。凡世的酸詩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大多數人都曉得的理。姑娘越是不搭理他們,他們就越要去搭一搭。姑娘越是冷着臉,他們就越是拿熱屁股去貼一帖。倘若姑娘們搭理了他們,他們便覺得無比自豪,無比有成就感,這種人被稱為無賴。而無賴之所以稱之為無賴,是因則他們将無聊進行到了底。

慕蝶收了扇,并着婢子繼續閑逛,只是後頭多了條塗了強力膠水的尾巴。是以他倆便于飯樓,再度不期巧遇。

慕蝶挑揀了一張靠在牆旮旯的桌子,點了幾樣小菜并着一壺小夥計推的杏花釀。韓钰坐在她對桌,那張桌子就比較顯眼了。

風從洛水吹來,迎面涼爽,他便神清氣爽地端着酒杯,三步并兩向對桌走去,欲要來個天涯何處不相逢的戲碼時,卻撞上個人。杯裏的酒微微灑了些許,有幾滴蠻不講理地貼上衣衫上的柳葉繡紋。

韓钰擡頭一瞧。錦緞榮華,身高八尺,體态豐腴,略有微醺。大約喝高了便不大認路,他不欲與此人多有糾纏,拂了拂灑到身前的酒漬,繼續向前,卻被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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