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相見争如不見(一)

于子夜已過了一個時辰。涼夜如墨漆黑,洞壁中綠光編織着夕陽金像,剛落幕。

事情的前因尚算交代了個開頭,玉袖看的興味盎然。鳳晞将視線落到韓钰呆滞的面容,木讷的眼中似乎有些許微微的波瀾。

半空中,綠靈手一揮,畫面一轉,時光跳轉到幾個月後。

正是秋風和煦,黃葉散落,漫山遍野的金盞菊一層層鋪下來。山腰間數千馬蹄穩健,鼻息贲張。百人軍戎,成一字排開,搭弓對準青山頭。千百骐骥居後,手持長槍,軍姿俨然。其首,座下白駒,身披紅胄,腳蹬金履,青光劍喧嚣着泛光。此番戎裝乃是一軍将領方能有的行頭,朝她面上一看,便是慕蝶無二。恁的這般看她,不同淑宛紅妝般的飒爽英姿,果然是要教人別做青眼的。

依這陣容,再看巍峨的青蔥山頭,正杵着一窩寇匪,此番應是剿匪的差事。

匪賊約莫也有上千號人,衣着五花八門,臨危不亂地持刀搭箭。雙雙對峙間,氛圍甚是凝重。然則慕蝶帶的軍隊決然不是一般的軍隊,也耗過七七八八的年歲,便沖着他們對着寇窩歇斯底裏大嚎的那副好嗓子便可知其毅猛。

随一聲清脆號令,衆将士卯足勁燕躍鹄踴而出。一時間兵器的铿锵聲、千軍萬馬竭盡全力地怒吼嘶鳴聲,交織奏成一曲頗有節奏的戰歌。

慕蝶帶了一千兵馬,可匪賊在人頭上卻不算落十分劣勢,尚能在時間上撐一撐。倘或他們身手矯健些,兵器精良些,保不準演變成一場持久的拉鋸戰也莫可知。

玉袖看着烽火狼煙在眼前灼燒,将眼皮牢牢撐住,哈欠巡禮了兩回。他們這一皇匪之戰果然耗了約莫兩三局手談的時辰。

初初那會兒,慕家軍各個是骁勇非常,砍人就同切白菜似得,勝負已定胸有成竹。匪賊猶如七颠八倒的團團棉線球,看似陣法淩亂,輕而易舉便能拿下這些胡攪蠻纏。但時間一久,原本挺快捷的戰事,卻遲遲未了。慕蝶初想這是個小戰,便沒太上心,這廂才暗暗察覺到不對頭,可為時已晚。

寇匪七颠八倒的陣法,打起來卻頗有章法。不曉得他們是臨場發揮,還是本就曉得些內幕,竟将慕家軍的陣法參得通透,逐個擊破。結果于這烽火狼煙,遍地哀鴻,白骨累累之上,慕家敗了,敗的可恥。軍裏恐出了細作,才将此番剿匪的一切細算給出賣了。

又是傍晚,夕陽把金盞菊照的萎靡,秋風拂過,輕輕搖了兩搖,悲秋得很。青山頭上一片焦荒,方才一戰的紅蓮業火還焦灼的噼啪着。慕家軍生生被殺剩一百來號人,皆被扣下,慕蝶首當其沖成為祭品。

山大王身披黃黑虎皮,腰胯鑿了洞、串了環的鐵刀,一步一踏,泠泠作響。站到慕蝶跟前,俯身打量。看着美嬌娘竟生不出一絲的憐香惜玉要納為山寨夫人的意願,将大手一揮,朝天一震吼:“晚上,煮了吃!。”

這就忒不厚道了……

吃人這種事,遇上一般人,怕早已吓得哭爹喊娘。可慕蝶不是一般人,雖則毀去了一身修為,但活了百年來頭的身子骨也分外硬朗,大約是那種砍上幾刀都不見紅的。

可玉袖想了想,她的身子骨自小便上過刀山下過火海,幾處火山爺爺哪兒的岩漿裏頭她還淌過。凡間那捆死囚的地牢,她也住過。那時,她因紫微鬥數頻頻拿丁等分級,便約了同樣這個等級的同窗,下凡化個仙道替凡人推演做練習,欲将虧欠的功課補上來。不承想沒将丢在脖子後頭的課業扭正,卻扭來個凡世的王爺。當時大家随意擇了處凡世便下了屆,不曉得這處凡世甚不安穩,皇孫貴胄間不是鬥雞走馬便是問柳尋芳,索性見了好面色的仙道也不撂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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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美人兒表示覅同凡人計較,便沒用仙法難一難這位王爺。王爺便支派了人将她捆在地牢裏幾日。幾日後她都快發黴長蘑菇了,才被她急瘋了的大哥和三舅舅找回去。

咳,聽說那位同窗美人兒終究不忍被調戲,将王爺耍了一頓。

但他将玉袖給忘了,虧得她在牢裏還時時想着,等他甚麽時候說要同凡人計上一較,她好出去耍耍威風。

後來美人兒自去大哥哪兒領了一頓教訓。嗯,那時她覺得原來大哥也有能擔當的一面嘛。

現在想來,當初歷盡種種艱辛,涉過宗宗危難,千錘百煉後她如今依然沒能刀槍不入百毒不侵,跳個崖都能摔斷條腿,真是愧對那些曾經想整死她,或正想整死她的人。

再看慕蝶那張清冷的面容,正是應了鲛人冷心冷血的氣性。但沒了仙術便沒有仙障護體,那具凡胎容易折挫得很。慕蝶端着一顆平淡的心,臨危不亂地任由賊人歡呼着将她同一紮人綁到一處堆着。

看着慕蝶那張臨危不亂的臉,玉袖忍不住揣摩,她的骨子裏究竟确然是一位士可殺不可辱的女中豪傑呢,還是說,她根本是被吓傻了呢……

入夜,秋風抖起,徹涼入骨。山寨中,篝火燒紅了天,匪賊喝高了便開始手舞足蹈,舞到最後直接抱着樹幹親起來了,其他人全憑意識在亂踩腳。一旁的磨刀聲,锵锵锵地刺耳。

而紮堆處,卻窸窸窣窣,嘀嘀咕咕。數位小将作好作歹,勸慕蝶尋個空檔子便逃出去搬救兵。一番唇幹舌裂後,她愣是沒将一個字聽進去,誓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甚麽甚麽的。

但慕蝶的堅持卻沒錯。只要細細敁敠一回,便曉得小将們的說法不妥。首先此處僻壤,搬個救兵是要搬到猴年馬月。倘若慕蝶一走,這些将士必是被啃得骨頭渣都沒了。再者慕恪威風八面,早有朝堂之人看不大爽快,多次暗裏頭企圖按個叛國的罪名于他,都未成事。此次戰役軍中出了細作,定是有心人下套戕害。她恁的潇灑一逃,卻恰恰中了人家下懷,立時給她按個逃兵或細作的罪名,必會牽連慕家。

慕蝶雖是粗神經的武夫之女,到底也是個女子,心思玲珑剔透,将形式分析得甚透徹。她自知此番莫能孤身脫逃,寧可求一死,也不願回去負着那貪生怕死的名頭。這等膽色,卻教人欽佩。

正于他們激烈寬導慕蝶之際,那廂的祭奠開始了。匪賊甚歡愉地踏過來,抓起慕蝶的衣領,就着地面拖走。小将們驚恐萬分,互相推攘,被綁成一紮的他們像塊水嫩嫩的豆腐,左右晃蕩。他們把自己弄得人仰馬翻,聲嘶力竭地叫嚷,大抵上是在罵寇匪是一幫與女人計較的剪徑毛團,混蛋混蛋很混蛋。

但顯然這些甚沒力道的訾罵,沒有撮中人家的點。這便好如你罵一個廚師不會吟詩作賦,那他當然不會。既然不會,斷乎不因你這樣罵他就覺得氣憤。你應該罵他燒燴的食馔不堪入目,無比難吃,甚至難以下咽。她保證這個廚師手操兩把殺豬刀,暴跳起來将你砍了。當然這些英勇的小将們顯見只曉得如何操殺豬刀砍人,不曉得如何用嘴刀子罵人。

正中心的篝火,噼裏啪啦地濺着火芯子。慕蝶被丢在前面,火舌三番四次就要舔到她,她卻巋然不動,眼底甚澄明,一副英雄就義派頭。可綁在背後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

興許是覺得一刀下去,也就碗兒大點的疤。慕蝶昂頭挺胸,眼皮一搭,聽覺一封,不去搭理耳根旁污穢嘲諷的肆笑。紅橙橙的火将她的蒼白的臉照得有些個像就義的顏色,極其氣魄。

上首座塌上的山大王頗享受這一時刻,嘴角揚高,聽着衆手下贊譽自己如何如何英明,如何如何慧黠,如何如何的千古流芳。評論戰神,他認第二,決然無人敢認第一。山大王大手很受用地表示祭祀開始後,一旁穿着白兜的胡髭肉團,提着散着寒光的刀,吭吭哧哧地踱過來。到了慕蝶身旁,将刀扳過來,對着她瓷碗般細膩的脖頸比了比。

慕蝶覺得後頸涼了一涼,心便也瓦瓦的涼,恍惚間腦中浮現出的是藍衣綢緞,儒雅身姿,柳葉搖曳。

胡髭肉團提起刀,吸足了一口氣憋在肺裏。端端于落下之際,外頭一聲聲通報層層漫過來,說是有上萬的軍隊将山寨圍了個水洩不通。衆匪賊大驚異常,他們始料未及衛室如此瞧得起他們,出動了上萬的兵馬,也要将他們一鍋端。

山大王驚慌極了,可為了讓自己戰神的名號坐的實實在在,他不能顯得驚慌,狀似沉穩對衆小的們道:“慌甚?有本大王在,叫他們有來無……”這個“回”字還在舌尖上打轉兒,一只利箭破風刺來,紮入胸膛,将他一口氣憋回肚子裏,抱着戰神的名號絕倒。

不及匪賊們反應,鋪天蓋地的叱咤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接踵而至的是上萬把被舉起的寒刀。恐懼還未從喉嚨跳出,刀劍還憩身在鞘,匪賊的腦袋便離了本體,未能支出一聲。

慕蝶聽得連天匝地的金鼓聲,自然睜眼顧盼四周,短略打量一番。來者不是她父親的軍隊,不知是哪路貴胄侯爺自家編排的士兵。她也顧不得許多,站起腳,急急跑回紮堆處,同正為她的美人就義,涕流千行的英勇小将們抱成團,解了綁,再紮進混戰裏頭。登時短兵相接,铿锵聲沸反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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