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相見争如不見(四)

後續的前景,是薇央見慕蝶身子爽利些,便執拗要去散一散心。韓府有一處池亭,聽聞是仿了陳國的著名的十裏長亭砌成的一座相當小亭軒。

慕蝶踱去站在太陽底下負暄時,見半空中落下一張繪着雙鯉魚的風筝。

她彎下腰撿起來時,對上眼前一張老奴仆憨笑的臉,打了個千兒與她道:“問奶奶安,這是老奴的孫兒掉得。今日老奴的子媳不在家,老奴得了爺的恩準,将孫兒帶進院裏的。”

她溫藹地将它遞過去,一陣海棠花香被微風劫持到她的鼻前,耳邊傳來一陣甜膩清爽的喚聲:“張伯伯,我的風筝可找着了?”被稱作張伯伯的老奴霎息慘白了臉,對着慕蝶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慕蝶只當沒聽見,張眼望了望十步開外。眉目清秀的小公子披了一件金絲邊呢嚨氈紅鬥篷,頭高束一頂嵌碧玉玺的金冠,麻溜地朝這兒奔。這件名貴的鬥篷連她也沒有見過。

老奴背着慕蝶,伸手朝他揮了揮,大約示意他勿要過來的意思。

顯見的,小公子很沒眼色,反而跑得甚歡愉起來。

老奴趕緊要去搶慕蝶手上的風筝,被薇央機靈拿住,橫接起一雙秀眉,怒了張臉道:“沒臉的老貨,奶奶面前是你奴才好賣弄的?不打自己一個知道,卻動手動腳起來了。”薇央是個伶俐人,這廂拖住他,正令慕蝶順利将小公子喊過來。

小公子見得慕蝶和方才的動靜,臉色已經青白了大半。慕蝶将風筝遞到他跟前,盡了柔音道:“風筝是你的麽?”

小公子已到她半腰子高,漲紅清秀的臉低了腦袋,倒像矮到膝蓋前的孩子。大約因他腼腆過了頭,慕蝶藹心拉過他的手,将風筝塞他手裏,卻被他卯足了勁兒要掙脫。

甚不大巧,腳邊便是一韋未結冰的荷塘。

慕蝶雖眼疾手快,但受病魔的纏榻,到底身手生疏了些,聽得韓钰萬裏迢迢的一聲連名帶姓的怒喊便失了手。耳邊猛然撲通一聲,小公子人才得很,掉入寒冰刺骨的冬水裏頭,連騰都不騰一下。老奴在一旁喊得淚眼巴交。慕蝶呆掙倏爾時,韓钰便從另一頭跳了下去。懷裏委屈地叫着:“哥哥,我冷。”

她腦中轟了一轟,她從來不曉得韓钰還有位胞弟。而他将他的胞弟護得很好,當寶貝一樣的好,比她,還要好。

她上前幾步,想要看看她的小叔子,和藹聲線道:“只是掉下去一會兒,沒大礙的。我從前習武,我爹都讓我在寒池子裏泡着的,也沒怎樣。”

韓钰似壓着憤怒,冰冰涼的眼底冒出一撮刺辣辣的火:“那是你,不是阿甄!”

阿甄。她低了眼眸,她才知道,他叫韓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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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壓了壓心裏酸苦道:“但,但不是我推的,他是不小心……”後頭的話,卻被韓钰那雙寒徹錐心的眸光一刺,将舌尖上的話打入地牢。

他怒爬峨冠道:“阿甄不小心自己摔下去的?若不是你糾纏,便沒有這樣的不小心。阿甄只是個小孩子,沒這樣的心計引你害他。況且他近來身子将好,走幾步也要喘一喘,他是不要命了麽,慕蝶?”

玉袖看着慕蝶的臉色寸寸頹白,恍然想了想,那身子甫好、走幾步也要喘一喘的,呃,小孩兒,方才似乎是跑過去的罷,似乎也沒有狠狠地喘氣罷。連哮喘這種疑難雜症都不需要跑幾步就喘罷,這位走幾步也要喘一喘的公子是要有多嬌貴啊。

她看着他這樣護着韓甄,仿佛蚌貝含着口裏的獨一無二的明珠。

忽然一陣雷鳴劃過蒼天,慕蝶大駭後退一步,被伶俐的薇央扶住,“小姐?”

一口鮮血直逼紅唇,她緊緊抿住,音若游絲,像是說給自己聽:“你為甚麽不信我。”

他卻未留意,只抱着他的明珠離去。

離開前仿佛說了句:“以後別再靠近他,慕蝶。”

往後,府裏頭的仆人丫鬟都曉得,韓钰冷了這位新奶奶很久。他們也各自分了兩派。一派覺得慕蝶可憐,便只能在一旁垂手候立着看她可憐。另一派覺得韓钰納妾之舉及即在眉頭,便對這位冷院子裏頭的韓大奶奶很不厚道。

納妾倒還能說明韓钰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慕蝶多少還有個盼望。就怕他不納妾,咳,這也可以用種族相同才能相愛的原理來解釋,譬如說男人是一個種族,女人是一個種族。跨越種族相愛的,往往都是會相虐的。

好在慕蝶有個慕家仗腰子,她翻手查了查韓钰的胞弟,資料很是少,卻也不是沒有。大抵可以作如下解釋,曉得這樁事的人,不是失蹤,便業已去世。唔,用這種手段遮人口舌的人才,段數雖高,卻委實沒良心。而韓钰端端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才。

慕蝶手上的資料,大約是說二十多年前韓家只有一個孩子,韓公子天生孱弱,夫婦散金撥銀地将人養得端方,卻依然脫不出魔症。老天拔地的夫婦倆委實愁得很,恁樣愁了幾年後,兩人從親戚家帶來一個模樣周正又聰穎善良的孩子。他們便将這個孩子當親骨肉一樣疼,這個孩子便将那位嬌貴的公子當親弟弟一樣疼,半點不叫他受委屈。倘若誰欺了他嬌貴的弟弟,他會委婉地喊上你爹娘并座上一席高堂,以及座下一幹兒孫,委婉地請大家一道去見幽冥陰司的酆都鬼帝。

慕蝶便是要去見酆都帝的人之一,卻可以理解為韓钰念着夫妻的恩情,便手下留了情。

慕蝶曉得這樁隐秘之後,态度猶如一張糙紙,一夜間化成一張宣紙。相對來講,柔和太多。她嘗試着親近湘韓院的一幹人,奈何幾個丫鬟見了她一張涼涼的面容,于十丈路外便撒腿跑了。有些事,她不懂如何俯就,但确确不是她做的,憑他如何總是要解釋的。可韓钰确然是替衛國掌國庫的好手,不拘黃白賬子,還是心裏頭的算盤,都撥得很好。捏準了慕蝶的氣性,偏不想見她。即便見了她,也是冰冰涼地瞟一眼,毫不留情地将身後的一大片雪白留給她。

慕蝶看着他冰冷的背影,面上不動聲色,蒼涼一片。身為鐵血之女,奈何不懂瓦涼瓦涼的心,要如何用眼淚溫暖。只是夜夜不能安寝時,那張喜榻上她還記得她愛的人對她說:“你嫁給我,我很高興。”“不拘如何,你是我的妻子,我會護你一輩子。”

這些情話,終究是風月裏頭的虛話。韓钰如同世上許許多多男子一般,沒能将誓言變成一輩子的諾言。她等了幾百年,也終究等來一個平凡的男子。那時候她是這樣想的,所謂愛情,就是要為對方多想一想,揣懷着恁樣無私的情感,她覺得也沒甚麽不好。

是以她私心護着他,有些個對他不好的傳言,她便也不許。

那些妨害韓钰的傳言,便是順着韓甄身體大好,出門的頻率加大這根竿子往上爬的。

百姓在曉得韓甄此人,卻不曉得其身份之下紛紛揣測,揣測着韓府那座金燦燦的屋裏,藏了位嬌滴滴的公子。大家不免于市井之間拿它當個趣道來講:緣來公子钰不若是個迎新嫌舊,愛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公侯子弟。初初那段所謂的生死之情,也不過是博得美人歸前,做個矯飾,打打花胡俏罷了,俟到了手,膩歪幾日便覺沒趣了。此乃九州衆男子的劣根。

恁樣的劣根放旁人身上倒還好,放韓钰身上是斷乎使不得的。試想你想找一個人替你管賬,你必然是找一個老實巴交的厚道人替你管賬。倘若他前頭相與你一副老實樣,轉個身變脫了老實的一層皮,你自然不能再叫他管賬的了。

雖說娶小老婆這樣的事乃是人家的家事,從此道上也委實瞧不出一個人老實與否。但在衛國,優伶的氣象并不風靡。有些勾欄院能暗搓搓和地下錢莊共同生存的,乃是身後有仗腰子的人替他們撐着。明目張膽養幾只兔官兒,就連衛王也沒恁樣大的本事。如此,韓钰這宗混事一徑相傳,必然是要牽動官位爵名的。

慕蝶為了他的名望,自是不能叫子虛烏有的唚語叨登鑽饑荒,定要勞心撕羅撕羅,有個開交才是正經。

她動了慕家的勢力,在街上擾了韓甄幾番,便将他吓回府裏頭再不敢出門。她私底下以為,這便算是替韓钰着想了,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直待那一日,池塘忽然結了一層薄冰,冬日的陽光一發的作冷。可能是慕蝶覺得這樣可以自虐,便帶着薇央跑來下雪天的亭子裏,再涼一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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