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番外:慕蝶篇

番外:誰的前世,造就今生

題記——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

東海之濱,有族鲛神,人面魚身,有手有足,啼聲若嬰,泣淚為珠。

東海有諸國,數灏明海宮為尊,有明珠之國一稱。明彥海神君有一女,恰誕于萬年國慶。明彥海神讨個吉祥,取名月蝶。月蝶貌美性恬,放之東海無人不喜,在長輩之中亦分外吃得開。

可某日的早晨,這位素來知竅乖覺的海公主,失蹤了。

各種緣由,需扯到東海裏頭的一場風頭十足的選婿活動。

鲛人不與外族通婚,月蝶年滿兩萬年虛歲,多國太子求婚。明彥海神挑肥揀瘦良久,四海之內但凡水裏游的貴胄子弟、王侯将相,憑他一雙鷹觑鶴望的老眼橫掃了個遍,從千萬狂蜂浪蝶中大浪淘沙般相中了……鄰國的太子。

欣聞明彥海神的理由是,鄰國的太子曾相救于月蝶,此等天賜的良善太子,乃是東床的不二佳選。

據此,月蝶不以為然,她倔強地認為救她的是個凡人。

一萬八千年前,月蝶的二哥不大懂事,自個兒鬧別扭出走,還帶着月蝶一道。因他實在沒出走的經驗,游到東海之濱一處極其兇惡之淵,遭了難。

那日某方雨君正布雨,雨勢有些猛。東海淺面如臨千軍掃蕩、萬馬蹄踏,震得當值的蝦兵蟹将第二日紛紛得了頭痛病,将養數日方有所起色。

而惡淵的情況驟下,如被老天操着一把勺子攪和般,漩渦似血盆大口将周遭物事一概吸入。月蝶的二哥比月蝶大了幾百年,依凡人年歲算,黃口小兒罷了,能堅持自己不被卷入已然了得,不消說帶着月蝶。他一手攀着一株瑪瑙紅的珊瑚石,一手拽着月蝶。四下的水草與海藻似得了神聖的召喚,飕飕幾聲游向漩渦。上百條白色的水蛇以漩渦為中心點做圓周運動,猶如在其周身罩了一圈珍珠串成的窗簾。水泡被一波波卷出,又被一波波震滅。抓着月蝶的那雙手終失了力道,于她驚慌失措的叫聲中,眼看着自己被卷入惡口,無能為力。

但月蝶運道頗好,水渦将她帶着幾圈後,驟然停下。她被急收的力道一甩,便甩出海,沖上沙面。

月蝶稍有意識的時候,微微的白光射進眼,身下是綿軟的細沙,她一時間幡然悔悟,委實不該同兄長負氣離家。眼目下雖然能逃過惡淵一劫,卻逃不過暴曬成肉幹的命運。她有些沮喪。

自怨自憐時,徒然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你還好麽?”月蝶努力想動一動腦袋,卻沉如磐石,若不能讓他曉得自己還活着,他會走的罷……

求生的意志力終戰勝了疲憊,她努力曲了曲手指,妄圖身旁的人能發現這個細微的動作。正焦急時,頭頂的溫柔安撫道:“別怕,我帶你回家。”當陷入一個結實又溫暖的胸膛,她頓時有了歸屬和依靠。月蝶竭力睜了睜眼,見到的是他光潔而細膩的脖頸,心髒驟然被擊中,有個聲音告訴她,救她的是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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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蝶真正醒轉,實在自家的灏明海宮。爹娘皆道是鄰國太子相救,方令她撿回一條命。她卻嗤之以鼻地想,定是鄰國的豬腦太子搶人家的功勞,她落入胸膛的一刻,只聞覺一股與海腥味截然不同的紅塵之氣。

月蝶認定當日救自己的是一個凡人,且尋到那凡人的心随着時間的推移愈來愈堅定。

這便是她逃婚的一段前情。

逃出東海,定然會遇到各路把門的蟹将,她将自己的境況定義為跋前踬後,動辄得咎。在出逃前,她嚴密地制定出一套周密的出逃計劃,将幾百條路線層層删選,敲定一條後義無反顧地溜之乎也。

但天時地利的精打細算,卻将人合一遭遺漏。

那時有位貴客自九重天莅臨。因鲛人同天族交情頗好,便對這位令東海蓬荜生輝的貴客甚重視。明彥海神将百條兒路鋪成星光大道,亮堂得令一只水蚊子也無處可隐。月蝶自是分外窩火,因這位來頭不小的貴客,她的計劃順利泡湯。但她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可小觑,決定铤而走險,擇一條最為險峻的水路過。

當她險擦一陣陣激流,甚佩服自己的英明時,前道仙氣濃厚,瑞澤四方。她大驚一回,心中暗罵,這個天族的貴客忒不曉得好歹,明知水路難偏向水路行,是腦子進水嘛。

月蝶躲隐不及,叫一身月牙白的他撞個正着。見她顏色讪讪,背挎行囊,俨然出逃的形容,他笑道:“冒昧一問,公主去哪兒?”月蝶着驚,張大了嘴,不思議将他看着。能一眼将自己戳穿的決然不是普通的神仙。

月牙白衫飄動,他踱進一步道:“穿得十分靓麗有派頭,也只有明彥海神的掌上明珠了。”月蝶低首,身上那套鑲着鱗片兒的珍珠寶衫,經水一拂,晃眼的要命。她撅了嘴,分外懊心。

月牙白再踱了兩步,到身側,疑問道:“今日你未來相公要來,怎的不去前殿候,反見你架勢,要出逃?”他說話時,有些靠過來,溫熱的鼻息包裹上耳郭,月蝶的耳根紅了紅,道:“我不喜歡他,我有心上人。”

月牙白忽然蹙眉斂笑,口吻沉重:“你是說你準備同你心上人私奔?”

乃知,月蝶是個不出十六的姑娘,說話不經大腦,腸子一發的直,不曉得曲裏拐彎。這廂,聽他一通一點兒不含蓄的直白诘問,立時反駁:“哪有!”頓了頓,甚扭捏地絞着手指,咬牙道:“我還沒尋到他呢……”聲若水蚊,但還是叫他聽着了。月牙白甚賣力地一晃,方才的憂郁未在他臉上落下痕跡:“哦,原來如此。”他狀似深沉伏思,月蝶卻候得焦慮。

俟明晃晃的月牙袍子繞了三圈後,她便很有些不耐,低眉順眼得像做錯事的孩子,扯了扯他的袍子,幾欲将要藏在他袍子下的“大度”逼出來:“你莫要将我告出去,甚麽條件我都應你。”黑珍珠般的眼水光熠熠,将服軟手段拿捏的半毫無差,但凡是個有愛心的正常人,皆會大度作應,将她放行。

然月牙白衫卻不大正常,并不吃她這套,支着下颌問:“任何條件?”月蝶點首,又搖頭,添道:“除了讓我嫁給你。”他的白牙紮眼一晃,笑道:“可以,你同我回天庭住幾月,屆時你還想走,我便不攔。”月蝶聽這話的走向,好像繞進一個黑角裏,不及教她歪着腦瓜繞清楚,便被一陣風卷走。再恍一眨眼,南天門前雲霧沉沉,仙氣較之方才醇厚千倍不止。她宅在東海萬千年,乃是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委實沒見識。經月牙白衫對自己燦爛一笑,順其自然理所應當地昏了過去。

月牙白衫的名字同他衣服甚有出入,他乃是篆養靈寵的一方靈君,仙銜藍生。

月蝶在九重天的幾日過的方好,她的爹娘未有尋來,想是藍生交付過了,她沒甚心可操。每日替藍生仙府裏的靈寵順毛喂食,便是她的工作。一月下來,她将形形色色的靈寵養得到位服帖,門道摸得透,頗得藍生真傳,他甚滿意。

藍生四處收羅新玩意兒,新靈寵,為給月蝶閑時聊以遣懷。小仙官們從未見靈君如此勤快過,都背地裏磕着,說這位姑娘是靈君心尖兒上的人。他們沒将月蝶是個鲛人瞧出來,倒不是摸走眼兒,而是着地時,鲛人皆隐了尾鳍,露出一雙美腿來。小官們便愁了,靈君對一凡人上了心,犯了天條,怕是要被貶入凡世受輪回之苦。他們暗暗替藍生悲了悲,心再慈軟些的,偷偷抹了兩滴淚。

這一月,月蝶的心境大有變化,她将自己的感情咂摸許久,饒是單純非常,也清楚自己于沒知覺中,喜歡同藍生傍一處。開端時,這種潛移默化令她有些怕,怕自己的心不堅定,而後過了數月,方才漸漸接受。

她想,三億凡世,凡人衆多,左右尋不過來,不若就同藍生天長地久傍一處,卻很是幸福。但小仙官嗑嘴時的閑話,不巧教她聽去了。仙官沒将凡人這條明說,他們皆心照不宣,卻苦了月蝶,她深以為,神仙也只能同神仙成婚,便黯然多日。直待她從某處得知,通過一些旁門左道,亦能成仙的法子後,毅然決定嘗試一番。

北荒有一神木喚影木,搗入仙露食之,假以時日便能榮登仙位。影木位于北狄兇水之邊,地勢本就險峻,加之其融水火于一身的九首蛇怪九嬰,和渾體浸毒的九首赤鳥鬼車。有兩只兇獸看守,要取影木,便更是不易。

但即便不易,按月蝶冒進的夙性,定要将它闖一闖。

打好這個盤算,待某日藍生朝拜歸來,她佯裝鎮定,萬不能叫他瞧出端倪,章露冷漠道:“你還是放我走罷,你說數月後,我想走,你不會作攔。”

藍生斷沒想她會恁樣決然,深以為她已沉了心住下來,同他煙火一生。還握着笏板的手心,紅了一圈,痛苦又抱着希望問道:“你真要走?”月蝶遲疑着點頭,不敢去瞧他,她怕只是點水一瞧,便狠不下心離開。可這種危險的事,怎能教他曉得,一來他定不會讓自己去,那麽累他違了天條,萬一受罰怎生好?二來怕他自己跑去,若回不來折在兩頭兇獸手裏,她又怎生好?

可心思粗糙單一的月蝶卻不想,若她死了,他又該怎麽辦?

藍生踉跄幾步,倚在門柱上,撫額捂面,沉痛道:“你走罷。”末了,加一句:“希望你找到他後……白頭偕老。”後一句的餘音處,似被灼燒成泡沫的人魚,默默無言地刺痛所有人的心,深深埋入海底。

月蝶不敢去扶,她深知,只稍一碰,她便心甘情願留下來。

藍生遣仙官相送時,月蝶不安地想,等幾日便好,俟她得了影木,升了仙,便來尋他,将一切無所保留和盤托出,她要讓他曉得自己多麽喜歡他。

可這終究只是她癡心妄想。

她央求小仙官直接送她去了北狄兇水。仙官奇怪卻也沒多問,覺得她走得愈遠愈好,免得帶累靈君。仙官将她放下後,頃刻如釋重負般回了九重天闕。

藍生見他回來,關切詢問:“是否安全送回東海?”仙官沒多想,如實禀告,卻見一張慘白的面容益發死灰,下一秒頓時勃然變色。他心中燎起了萬丈怒火,那凡人竟對她重要至斯,不惜性命,同兩頭兇獸搶影木,就為了讓他脫離凡胎,好同她生生世世麽。

藍生定不讓她以身犯險。當他慌忙趕去時,但見九嬰齊聲嬰涕,蛇尾将兇水濺高三丈,九道紅蓮業火如渾身灼燒起來的火蛇,兇狠地朝月蝶舔去。與此同時,鬼車口涎毒液,滴入水中呲啦聲大作,瞬間冒将白煙,将一丈高的兇水湮滅無蹤。九根塗着濃黑稠毒的獠牙,又齊齊向她射去。月蝶甫将躲過火舌,又遇毒牙,眼見避之不及,忽地身體一輕,落入一個逾越萬年了溫暖懷抱。她擡頭,怔怔看着來人,心情激動難抑。她要告訴他,他是自己朝思暮想了一萬八千年的人。月蝶哽了喉頭,酸澀而歡喜。

藍生接着月蝶躲過鬼車一擊,躍上岸邊,憤怒與嫉妒将他的雙眼燒得通紅。他攀住月蝶的雙肩,用力捏着,似乎要将這個狠心絕情的人捏碎:“你就這麽喜歡他,為了令他成仙,卻不顧自己性命?”妒意輕而易舉扼殺了他的理智,見月蝶吃痛,他才稍稍收力,慘笑道:“好,我成全你們。”語畢,他掠身朝兇獸飛去。

月蝶握不住他那一片月牙白的衣袂,懊悔猶如泠刀帶給她切膚之痛。為甚麽要讓他誤會,為甚麽要讓他帶着成全與放手的意味替她鏊戰,為甚麽要做恁般愚蠢的事,即便莫能朝朝暮暮,珍視眼底下相伴的日頭,有何不好。她在心裏悔恨交加地诘問三番,可這樣凄楚的诘問,已然無用。

藍生骁戰的身姿映在她的眉眼之間,深知自己有多少斤兩的她,既怕出手累掯了他,又怕一下不幫,教他身陷囹圄。進退維谷之際,北狄的兇水潮湧了心跡。她想,倘若他死了,她便去陪他。

藍生區區一介馴獸靈君,哪比上那些古戰神,能敵過六合之間兩大兇手的圍剿。

萬裏兇水之上,黑雲翻騰之下,雷霆萬鈞之際,他巧躲敏閃,将道道取命路數置若罔聞,将生死攸關抛諸腦後,于火舌與毒刺窮兇極惡的追剿下,險險砍下水中央的一段影木。

雷火交加,黑影幢幢。他踩着開得妖冶的曼珠沙華,一路血跡斑斑行來,身後血流成海。

月蝶奔去相迎,抱住幾欲邁入黃土的人,淚化滄海,月下顆顆明麗成珠。藍生将影木遞與她,道:“你,去找他罷。”月蝶移開那愚物,抱住他半張滲滿血的臉,一遍遍吻上去,宛若煮開又納涼過的溫水,不動聲色地柔化人的心。

藍生伸手将她凝結在臉上的珍珠一一摘去,嘆息道:“你這是做甚麽,要拿你自己感謝我?大可不必,我眼下無福消受。”月蝶搖頭,哽咽道:“對不住,我沒有告訴你,那個凡人是你,我從一萬八千年前見到你開始,喜歡了你一萬八千年。”藍生愣了愣,喃喃道:“一萬八千年……”半晌,他笑得凄楚,對上月蝶淚盈盈的眼,道:“我也沒有告訴你,我自小頗得仙緣,早離了東海,擔了九重天闕的靈君一職。多年前,回東海探親時,斂了仙氣,見你昏厥于岸邊,便救了你,也喜歡上了你,求親的對象也是你……”一席話重若泰山,壓在心上。月蝶呆掙,她不曉得,竟是這樣的一場緣分,也是這樣的一場劫緣。

藍生漸漸阖上眼,最後在耳畔回蕩着的是一卷亘古不滅的悠遠詩篇:若天有輪回,我願為你流盡一生血淚,我願與你骨肉相依。

他們擁抱着,直至月隐日耀,直至東海枯竭,也沒有分開。

野史有載:獵者憩于北,喜見鲛珠千顆,貴若萬辎。又視雙骨為傍,相擁纏綿。感其伉俪,遂攜入土。數載後,售珠以為生,越位居上,弗望天恩,終年樂善好施,接濟天下。

第二卷:一世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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