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九重天(四)

第51章九重天(四)

他打斷道:“也不是虛言,他們不若是給青龍打打下手。”

她的一舌話憋住。

他又問:“你對上古神器昆侖鏡曉得多少。”

她道:“哦,那是……”

他又打斷:“便在存饕餮手裏頭,你自己去找罷。”

倘若玉袖手裏有一把刀,她勢必會将缙文變為砧板上的肉,即便千秋萬載她也會永垂不朽地剁這塊肉。

玉袖變了臉色,卻令缙文十分快慰,站起身朝窗外的九重天拜了拜:“你的師父西華,同青龍那位傳下來的直系孫甚有交情。時常能見着他招了朵雲從我的宮頂上過。一過便将整個白日癫了個黑。托他鴻福,不曾曉得凡屆黑夜的我,時常能身臨其境地體驗一番。”

他此番的語調雖分外持平,沒溫沒火的形容。但玉袖左右敁敠,都覺得他沒存着感然的意思在裏頭。那他方才那一拜,是在拜什麽,總不會在拜天罷。

身側的鳳曦卻皺眉研究着那本金燦燦的簿子,伸手前後翻了幾翻,似乎尋些什麽,大約沒找着,又将壑眉緊了一層。

缙文回過神,感慨道:“偶爾拜拜天,有裨于仙心。”

玉袖:“……”

之後,缙文從內閣取出一信箋遞與玉袖,吩咐将信箋交由五十年前的他。

玉袖接過信箋,拽着鳳曦緊鑼密鼓地趕去。

趕去的一路,她便于心裏計算着,以師父老人家從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性,要請他亮一亮臉面,替她借一借昆侖鏡的成功率大約有多少。

因頭裏一些推大不掉的宴,師父會去;一些他中意的宴,師父也會去。其他時候,玉袖想了想,她醒後的五十年間,似乎就沒見他出過那百裏杏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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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位師父,玉袖一直處于自我理解中。她以為明澤不多話,是脾氣好,倘若自己有什麽要求,他一定會應。五十年來,她的要求挺很多,可俻細想來,似乎那些要求,她從沒說出口。

這樣一回想,玉袖突然憶起來,如她恁般舌燦如蓮,一肚子壞水的神仙,擡到師父老人家面兒上,卻收斂得很,甚至溫順如一只任宰的綿羊。當時她以為這是女子對未婚夫的一種順其自然的俯就,是以便時常在有要求時花些鈴子,欲想他也能俯就自己一番。

但是明澤不應。

玉袖覺得自己花的鈴子,大約過分晦澀了。師父老人家莫能明白,便加大了它明亮度。當暗示幾乎快成了明示,就如大紅燈籠,明晃晃挂眼前時,明澤依舊沒予反應。玉袖心灰意冷地想,該不會她的未來夫君,因年紀忒大,便老年癡呆了罷……

那會子她嘗惓惓這個想法,接帶着飲馔也分外怠惰。直至仙吏小官有一日來訪,拉着她道道家常,随口一唏噓:“小仙今日是來請西華帝去參個制禮典會,他分明點頭了,卻說‘近日是該添個典法,譬如在人家入睡前随意叨擾的,抽兩下雷鞭’”

說此話時,明澤正将一爐青眄撚滅。青眄這東西,仙吏小官認得,乃是取佛座前的菩提蓮香,混合迷疊,和三生石旁的往生彼岸花,調成的助眠熏香。

仙吏小官立時僵直脊背,往麟趾宮宮門口掩了幾步,再掩了幾步,悻悻打躬:“哦,小仙只是來問問,呵,問問。制禮定典這俗事,哪勞西華操心。”話完,便急急拂着汗,道了聲告退,忽的一溜煙跑了。仙吏小官同玉袖感嘆道:“西華帝,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腹黑。”

玉袖因那時入肚的墨水稍稍見短,莫能将仙吏小官最後一句話了解詳透,蹙眉問他道:“腹黑?”

他解釋道:“就是,汝覺其善,則惡之,汝覺其笑,是思險極也。”

玉袖眯眼道:“說人話……”

他咳了咳道:“便是披着羊皮的狼。”

那廂,玉袖端端曉得,師父老人家竟是這樣一個神仙,也端端曉得,他有這樣一個封號。

她之後滞思多日,發現她做出那些暗示時,似乎師父他老人家總無意一笑,似看猴兒唱大戲,小醜跳高粱,一派甚喜的形容。她覺得自己有些丢臉,便再沒同師父老人家親厚上一層。待時間一久,她于親疏分揀之間,豁然明了,她對師父的感情,乃是一派純正的敬仰之情,此前自以為的未婚夫妻的感情,不若是少女時對長輩的一種情懷罷了,是同愛情二字,全然不搭介的師徒情誼。

追憶至此,玉袖一面嘆自己的年少蒙昧,颟顸至極,一面又嘆自己沒将那份感情認錯,乃是英明之舉。但是傍今,她确有這樁不能不得其應的要求,要如何教師父老人家破天荒應一應,她腦袋空如青天,沒什麽好法子。

正思慮着,袖子卻被鳳曦扯了扯。她眨眼将他望了望,卻見他擡擡下巴道:“将心神收一收,你那位師父來了。”

玉袖一怔,師父他老人家來了?師父他老人家竟出山了?師父他老人家怎麽可能會出杏林呢?一連三個問號,将自己問得發懵。

鳳曦素昔謙和,提到她師父老人家,語調卻直轉而下,分外冰涼徹骨:“大概是掐算到你的水平不足以擺平這樁事,而他又正好動動嘴皮子便能擺平這樁事,為了在你面前顯得很有師範,很有帝威,便特特來助一助你。”

這個說法,玉袖第一反應是怎麽可能。師父他老人家怎會這樣失格。可旋即一想,師父他老人家在衆仙面前似乎,從來沒有有格過。

這句反問盤亘于心許久,玉袖頓時疑惑鳳曦又如何将師父老人家的肅穆形容認出,甫啓口一字,他卻搶先道:“道觀裏挂着三皇及歷代五帝像,我當然認得。”“……”

南天門仙氣此時純得很,濃得很,墨玄色的長袍同白雲格格不入,調調兒被撥的很高,也只有那溫文爾雅、含蓄羞澀、仙格比才華尤加橫溢的西華帝,明澤帝莅臨,才說得通。

玉袖和鳳曦到南天門時,兩位天将挺直了身軀,挂着虛汗把門。他們也沒鬧明白,西華帝好耽耽的長留山不坐鎮,卻來南天門這麽一站,也是來把門的?惶恐之極外,又不能失守,便只能以汗流浃背,來言表他們的惶恐。

玉袖慢吞吞過去,笑得分外和藹:“師父。”眼風裏掃到師父老人家一副泰然神色,再掃到鳳曦也是一副泰然神色,一股悲怆之情油然而生。她身邊怎麽盡是泰然自若的家夥,既然她身邊皆是自若的家夥,自己為甚沒能泰然一些。

她伸手敲了敲腦袋,覺得呆在泰然的家夥身旁,真是分外幸酸,分外艱苦。

敲了兩下,手被困住。她擡頭做仰視狀,比她高出一個腦袋的杏花面皮定定将她打量,是師父老人家慣來訓人的态度:“叫他助你改了多年的癖習,傍今卻忘得幹幹淨淨,越活越不似從前那般老練伶俐了,倒将初初見你那會兒的傻氣發揮得淋漓盡致,你委實對不住他。”再面無表情道:“愈敲愈笨,快趕上天篷了。”

她心底的一股怒火滋啦啦竄上靈臺,師父不動聲色貶人的活計,益發了不得了。那天篷元帥,不便是豬麽,他拐彎抹角說了一通,便是将她貶如一只豬。玉袖努力将這股火辣辣的氣,敗澆得一滴不剩。她頭裏便領教過師父貶人的功力,她的一派雕蟲小技萬萬與他并提不得。

玉袖擺出笑容可掬的臉,佯裝沒聽到最後一句:“徒兒明白,癖習要長長久久的日子方能扳正。但徒兒醒轉來只得數十多年,一來時間短了些,二來諸多是非忘得連個渣渣兒也不剩,将扳正好的癖習也抹掉了,也是沒奈何。但師父方才提的那位能教徒兒将癖習扳正的他,卻是哪個他?您頭裏從來不提,今日提了提,徒兒便也順帶做提,既蒙了他的恩惠,倩請師父告與徒兒他的仙號,方便徒兒閑暇去道個乏,謝則恩。”

玉袖以為方才一派恭謙的言辭,該是甚合禮數,甚合規矩的一番話。頭裏她當着外人面,說一番恭謙的言辭,總能讨師父的歡心,雖從他刻板的面容上瞧不出來,卻能從舉手投足間品會得出幾分歡喜。

但今日,她說完此番恭謙之言,太嚴時卻師父眯了眯雙眸,嘴角揚了揚,乃是微笑的一張面容。

玉袖看着眼裏,心底猛地一跳,這笑忒要不得了。但凡師父老人家一張千秋不變的板正面孔一笑,大約便是将他惹毛的意思。若不将這個話頭止住,她往後的日子定是要在泥坑裏泡着了。

在掂量着止與不止之間的轉換,她幹脆學着缙文朝雲霭一拜道:“今日天氣不錯,哈哈哈哈……”

鳳曦卻咳了聲,低聲道:“正事。”

借他涼爽的兩個字,教她透了一回心涼,猛然将昆侖鏡一事,便回溯過來道:“徒兒方才說的且不提,師父您老人家怎有這閑工夫來了。”

明澤便又面無表情道:“哦,今天休沐。”

玉袖正在在心底為自己捏着一把涼晶晶的虛汗,聽得心裏的幾陣擂鼓順勢銷聲匿跡後,方聽清楚師父一番話。脆生生的休沐二字,教她愣了愣,複又在心裏算了算。一年之中,似乎,師父就沒有不休沐的日子。

西華帝從沒上過天庭議事,即便天帝有微詞,也憋着不說。誰叫他老人家擔當西華帝的年歲,比天帝接任以來滿打滿算多了近乎十萬年呢。

鳳曦在旁推了推出神的她,從鳳曦眼裏,玉袖得到“切入正題,切忌客套”的八字真言,便直奔主題,将原委道得仔細,語末,撈起一朵白雲,擠了兩滴雨露潤潤嗓子。

潤完嗓子,再耷着腦袋問:“師父您在這裏候徒兒,難道不是因為算到這事了麽?”想到鳳曦先前分析的,果然有誤,正要糾正,明澤的話便如一枚辛姜,因老而彌辣道:“算到了,只不過我想讓你再說一遍。”“……”

玉袖以為要将昆侖鏡借來,需費師父老人家一派好言口舌,方能有幸觌得上古神器一面,倒不想,不勞她跑一趟,師父老人家便甚有本事地将昆侖鏡借了出來。

玉袖便睖睜着眼,做了番打量。這面抵上一只南瓜般大小,周身紋雪蓮花浮雕,上頭略圓,下卻略尖的菱鏡,便是人們衆口相傳的能穿梭時空的上古神器昆侖。

果然,傳聞這類依靠憑空捏造的說辭,若非親眼所見,她着實難以相信。這面普通到不能普通,平凡到不能平凡的鏡面,卻是上古神器之一的昆侖鏡。

緣本,打量得挺歡脫,師父老人家卻将一本簿子塞入她的手心。她低頭觑了觑,未及翻閱,便聽師父道:“雖則有人保駕護航,但凡事要多長個心眼。本座曉得你很不長進,便将仙法記載簿子上,你回頭慢慢琢磨。”是師父一貫的調調,不動聲色地諷刺人。

玉袖低眉順眼地收進袖口。斜斜的風,吹得輕薄的衣料晃晃悠悠。

他覆上她的腦袋揉了揉道:“丫頭,一路小心。”随即微翕薄唇,叨着不清不楚的神咒,玉袖便跟着一束光閃逝。

眼下正是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熙熙日輝照在水面上,粼粼泛着光,瑞氣千條激湧不住,而昆侖鏡內卻是另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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