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大家都是從東皇來的(三
第58章大家都是從東皇來的(三
遲鈍地覺悟到後,她方将一顆竄動的心安下。
于只聽風嘯,不聞梅香處,一排烏衣黑巾者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為首的站出來,斂額道:“你什麽時候動手?”
對面,青珂收了江南曲調兒,一手提着一柄靛青色的龍紋劍,沐浴在月光下,淺暖色的碎花服,因銀裝素裹的點綴,竟透出藍白色的寒意,令她看上去分外清冷。
這是玉袖沒見過的青珂。其實一路下來,在她心裏給其定義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姑娘,将一切放在心裏,默默用行動表達。貌似冷淡的面容,但亭亭站在一旁,反生的委婉賢淑之感。玉袖一直認為她是個好姑娘,與想象中的冷面殺手,着實不搭邊。
月下的青劍劃過一道明亮的銀光,閃過青珂蘸黑的眼眸,看不清冷暖:“你們回去告訴他,這件事我有自己的思量。”
對方冷笑:“自己的思量?做這份職業的,主子的思量便是我們的思量。”
她搖搖頭,昂頭挺胸:“我與你們不同,莫能相提并論。”身姿高貴如野花簇中盛放華麗的一朵牡丹,冷傲似冬季飛雪狂舞中堅強不敗的臘梅。
他冷蔑嘲笑:“落魄的狗,還是狗,即便曾經高貴,傍今,還是與我們同住一屋檐下,同吃一鍋米飯,也同為一人辦事。”
青珂正眼打量對面數影如一的裝飾,半晌才用認真到令人惱火的口吻道:“是我錯了,怎能與你們這般無知蠢物相讨貴賤之分。你們的肉眼不若停留于業障,看不進心,分不清情。”
即便是蒙着臉,玉袖也能從那雙狼似的眼神中,感到他的憤怒與陰霾。可他氣憤也是對的,被羞辱至此,便是毛團也有自尊,有一顆憤懑之心,遑論是個大活人。值得玉袖佩服的是,青珂能如此有涵養的羞辱人,還能如此安之若固般認為自己的羞辱本是正确的。這種看似并不是有意,卻将罵得這般認真的技術,委實高超。。
青珂偏頭,背着月光掠過幾人,無意再瞧他們。方才行兩步,一柄青峰随着數十把尖刺齊齊出鞘,斬去了旁溢的一根發絲,靜靜躺在左耳旁。
青珂凝神見青絲落地的慢動作時,刺客冷漠的聲音似隔了重重綿山傳來,隐約是說“你沒用了”或者是說“命絕在此”總之,僅僅是一剎那,方才靜止的幾人,頓時快如閃電,冷冷銀劍如巧婦手裏的絲線,靈動自如有天魔之态,兵戎相擊似裂石之音。
據衆仙家雲,青龍神君曾持着一把金龍青劍,兇戰數萬鬼犰,其姿迅猛過逐月流星,雷厲勝共工撞天。玉袖沒能趕上那個年代,有幸瞻仰他的神威,卻能窺得轉世的他,也算将這個願補個圓滿。
可顯然,轉世的青龍君成不了衆口铄金的雷厲風行的流星。乍一看,盡是做擋,鮮少回擊。雖說青珂的武藝沒辱沒了她家曾是江湖一派的名號,但對拆百招後,玉袖也沒從中瞧出半點用毒的路數,不是說沐家還是運毒的好手嘛。
玉袖在武學方面沒有造詣,覺得能與青珂對上半柱香的時辰,這批刺客,定然是批頗淩厲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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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以一對十,落于下風,玉袖撐着眼皮,觀看白花花的重重劍影毫無章法的一來一往後,忍不住打個綿長的哈欠,擦了擦眼角被困頓逼出的淚。困倦中見被染紅的月,着實吓了她一跳,腳下一打滑便要滑落時,細腰突然被握住。
她提着一顆懸起的心,看向右側,優雅的下颌砌成弧滑的潤玉,單薄細膩的唇彎出一個熟悉的弦,眼前的人正是鳳曦。她微微吃驚:“你怎麽在這兒?”
他聳聳肩:“我也不曉得。”将發愣中的玉袖抱到腿上,秀發間的玉頸,摻着一絲淡淡的袖玉花香。他含笑看着她:“讓我想想,大約是感到如你恁般沒一刻閑的人,要靜默地呆在樹上,肯定要出事,不是将自己弄傷,便是将別人弄傷……”
話沒說完,被玉袖打斷:“你想我。”
他靜靜看着她,沒說話。
玉袖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回應他的雙眸,完全不怕勾起什麽不得了火,從而引火上身的事,淡淡道:“你想我想得分外難耐,便來了。”她不曉得取憶術是否有這樣的功效,但,權且當有罷。
半晌後,他似不好意思地轉過頭,投降般嘆了聲:“是的,我想你,時時刻刻都在想。”
教鳳曦承認一些事,有時不大容易,特別與她傍一處後,被帶累的愈來愈懂毒舌。玉袖想趁機再讓他承一些事,一如不能頂撞她,一如不能欺負她,一如只能她調戲他,他不能調戲她……在腦海裏描繪一番後,決定還是讓他調戲罷……
卡了半天,擡眼見鳳曦已轉了視線,明月底下的睫毛似飄然的蝶翼,抖着的晶瑩的磷粉,舞向前方。她順着這個方向望去,便見青珂已被圜圍,急如雨下的銀針瞬間停住,從脖頸間蜿蜒曲折出一道道優美的紅線,順着黑衣滴入雪中。清清淡淡的痕跡,真是爽利的殺人手法。
玉袖驚訝,青珂也驚訝,鎮定的只有鳳曦。能猜到,來者不做二想就是薛謹。
瞬間擊斃數人,薛謹掃過地上的蝼蟻,不以為意地收着銀絲,一面跨過屍骨,一面笑道:“怎麽這麽不小心,姑娘家晚上怎能出門,要不是我,指不定叫狼觊觎了。”
青珂呆致致地看着他,直到一雙青紋綠纓絡絲的錦履來至眼前,方道:“你看了多久?”
薛謹的笑臉似一張人皮面具,涼涼地貼在臉上,瞧不出怒意,與五十年後清冷板正的他判若兩人。玉袖将陳主的冷漠淡然細細一品味,覺得似乎與此刻的青珂三分入骨之像。
可見思念某人某物過度之後,連生活習慣,面容儀表,也要模仿的一分不差的。但君不知,入骨相思如流水,奔流倒西不複還。應了東風無力百花殘的凋零,又怎将它複開于枝頭。
薛謹沒有回答,跪下身來,将她柔弱無骨卻偏持冷硬兵器相搏的手拖着道:“受傷沒,同我回去。”
青珂按住他的手,咬牙執意問道:“你曉得了?”
他垂着眼眸檢查她的傷勢,半晌,對上她慌亂的眼,“這不重要。”
她搖頭:“怎麽會不重要,你明明知道……”再咬住一雙唇,漫天雪地的映襯下,紅得麗人。
薛謹伸手轄住她的下颚,一張雪白的面皮微微變了變顏色,微怒道:“你與自己較什麽真。”
白雪越過千山萬水,停駐在頭頂,一毫點兒的涼意驚醒了青珂,慌亂的眼中頃息蓄滿了清泉,頓時洶湧噴出。寂靜的山坳林間,低嗚的哭聲驚起一片淺眠的冬鳥,忒楞楞飛起遠避。震耳欲聾的嘶鳴與振翅,撕裂了沉寂的夜,冬風再次咆哮。
一頭如瀑的青絲逶迤拖在雪地上,亮晶晶的淚花澎湃,是她瑟瑟抖着聲音:“我不殺你,便是我死。”
薛謹邊拭去她的淚,邊慢慢扶起她,又重新挂上笑容道:“你說對,但你終究沒答應,寧願死,也沒答應。”
看向他胸前幾朵飄零的冷梅,被自己的淚染得血紅,她又想咬唇,半途又松開,從難辨真假的笑意中,冷靜問道:“那如果,我反悔了呢?”
雪花洋洋灑灑似化開的雲朵,争先恐後地墜落。遠處黑山,月沉星殁,白梅簇在枝頭,映在玉袖眼裏。她沒鬧明白,問出這樣的問題,不曉得青珂在心中掙紮了多久,這顯然是讨打的問題嘛。一般女子不是應該趁機說,“我愛上你了,所以不殺你。”或者含蓄點,“奴家覺得你為人表正,不舍得動手。”這樣才應景兒的麽?
青龍神君即便轉世,也這樣難琢磨。感慨完後,玉袖又莫名方才她是在感慨什麽,合着她與人家又不熟……
但不論怎樣,這場頗有深意的對話,在下一刻中場休息。薛謹認真地回答:“你不會的,阿珂,你不會的殺我。”青珂微微一愣,婉柔笑開,這樣的美貌,令玉袖頗有些心神蕩漾,不知此後薛謹是怎樣冷下心傷害她的。
她歪在他的懷中,輕言細語:“嗯,我不會的。”
雪地上只留下雜亂擁簇的腳印,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玉袖偏頭,正想問鳳曦之後的情節。畢竟過了一夜又一上午,倘若兩人只說了幾句話,未免忒含蓄害羞了些。鳳曦卻示意稍安勿躁。
大約法術的傳遞性頗弱,她稍安勿躁片刻,方覺四周的流雲似水,無端瞬化,雪山嘩啦啦過山車般向腦後駛去,眨眼間已落于密林深處。
頂頭挂了一輪孤零零的珠盤團圝,寂寥的玉霜下,對影成雙,倚着一株碩大的千年槐樹,面前生起篝火,迸濺的火花噼啪跳入玉袖眼中。
他們沒有回客棧,卻于此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幽僻靜所整息。玉袖琢磨來琢磨去,只能歸結于客棧的隔音效果太差。倘若隔間的人做了些大動作的事,又說了些拔足音的話,勢必會使左鄰右舍聽得全面。翌日,大家打了照面,雙雙面紅耳赤,都會比較尴尬。
為了讓大家和平相處,薛謹處心積慮,不,是費盡心機,也不對。玉袖字斟句酌半晌,覺得還是別出心裁更有深意。薛謹将她帶至此,真是別出心裁,既有發展空間,又不擾鄰,考慮得細致而周全。
鳳曦眄着眼點評道:“你想多了。”
玉袖反駁:“才不,一般我多想的事,都是正經兒八交的事。”
鳳曦笑了笑:“那我寧願你想些不正經的事。”
她卡在喉嚨裏了。
遠方山嶺崚嶒,一點紅火将黑魆魆地茂林排解出一道光明。青珂蒼白的臉,帶了異樣的暖色。
薛謹撕下身上的一帶外衣,握着青珂的手包紮。一道淺淺的血痕,卻令他斂額細致入微地觀察半天,方包紮得當。這樣溫柔細致的人,卻能冷血地踐踏生命,着實令人費解。
青珂望着薛謹眼中跳躍的火苗,伸手去撫平額間那道深壑,這無意識的動作,令兩人同步發愣。好在青珂是女兒家,心思比較敏感,倏地收回了手,低頭悶不吭聲。真不曉得她此前的家庭如何,才能根生出此種一聲不響的性子,不懂的人,還以為是女兒家害羞,其實是出于對自身的一種保護。
這種保護說來也簡單,一些人覺得只要不将自己真心想法吐露,便不會教有心人占便宜,也不會傷心。如此一來,還能讓其他人覺得你真是個深沉神秘的人。但她不曉得,大家求知欲和探究欲在此刻總是非比尋常的強,你越讓旁人覺得深沉神秘,那些人便越想将你的秘密挖出來。
薛謹問出了玉袖憋在心底的話:“想什麽,與我談談。”
青珂抱膝而坐,腳尖踢了踢濺出的木柴:“你早先與我說,我爹在政治裏頭摻了那麽一腳,便将禍亂引到自個兒頭上了。但政治的事,他卻從未與我提過只言片語,我有些不敢置信。”她擡頭将他深深望着,道:“況兼我爹不是這樣一個父親,他從不隐匿些什麽,還将家中庶務一一教與我操持。”
薛謹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言辭。斟酌半天後,彎了彎眼角與她道:“誠然,令尊是一位腰挺身端的前輩,也是一位好父親。但政治裏頭的彎路難以備述,與姑娘家不好說。且介令尊将你視為心頭的一塊兒肉,便更不能将你卷進來了。”
眼前的火光在青珂眼裏打圈,她淡淡道:“誠然,我還是被卷進來了。”
薛謹反駁道:“但你傍今好好的活着。”再眯着眼道:“好好在我身邊活着。”
因微熱的火光,沒能看清青珂是否臉紅,但玉袖覺得,聽了這樣的情話是姑娘總該有所表示。青珂又不是個十分冷清冷面的,總是會将臉紅一紅的罷。
薛謹挨她肩坐下,分析道:“陳國的三王之亂,我還是略有所聞,但,沐家的死因……”他将話頭收住。青珂歪着頭,期待着他的下文。薛謹笑着搖頭:“我不清楚。”
她暗了瞳色,垂了眼眸。
薛謹接着道:“南北路迢,我陟遐的歲月裏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沒個片刻清閑,結交的親疏者也有些。逼着你做殺手的人,我盡力……”
話沒說完,青珂猛地搖頭,眼中緊張之色徒然倍增,扯住他的袍子,厲聲道:“你不是他的對雠。”見薛謹眯了眼,又咬上了唇,松了手,落魄地将頭轉向另一邊。
能看到寡淡的她失态,至少證明她的內心是一個活力四射,有情有義的少女。
木柴被猛烈的火舌劈斷,看着黑焦在雪中瞬息泯滅了灰煙,玉袖幾乎能感受到,濃烈的焦味在鼻下喘息。
薛謹伸手環住她,一手勾住她的下颌,将臉別過來。明明是調戲的姿勢,卻被他嚴肅的面容點裝得神聖:“你不相信我?這些日,我身上積了些要事,待我将諸事撕羅撕羅,便招一只萬八千騎的軍隊,與他照照面。”
青珂怔了怔:“萬八千人兒的軍隊?”閃爍着修長的眼睫,茫然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左右擺動了幾下,對上他狹長的眼,握住他的手腕,火焰跳躍了一下,跳入心底,她突然笑道:“我信你。”
遲鈍如玉袖,亦能從遠處看見青珂的左胸,那道堅不可摧的心牆已被鑿開一扇窗。越過她晶瑩的耳側,瑞雪點點,帶着一圈白光,似從天而降的無數瓊花,芳香撩心。
薛謹将冷得發抖的她拉近身,慢慢道:“就算為了洗脫我的罪名,我也會護着你,所以你要好好呆在我身後。”玉袖趴在樹梢上頭,雖看不見青珂的神情,想象臉一定紅成粉飾的棉花糖,填滿了整片霞天。
她覺得神君的心思竟比自己添了幾分單純,委實莫可相信。先人曾告與我們,輕信他人,仔細叫花子拐了去。雖則薛謹相比那些花販子,就表面也相差甚多,但不能因此而掉以輕心。沒有哪個行當有規定說,從事者不能長得好看,且介人總會被表面的色相所迷惑,長得越好看,行騙的成功率也越發的高。
玉袖擺手道:“他們這樣靠着,便算了結了整夜?”
鳳曦點頭:“先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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