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一場愛恨枉斷腸(四)七更
第72章一場愛恨枉斷腸(四)七更
大婚夜,晚風暖心,牡丹似小樓內的舞姬,搖擺着裙裾,柔華靡麗,對應天上那輪圓月,恰好應了花好月圓這個景。
宮內歌舞鼎盛,觥籌交錯。三千玉階臺,薛謹同鳳冠霞披的女子,拾級而上。清寒的面容泛着刀鋒似的光澤,這樣的喜慶夜,他卻這樣的冷漠。
随着國婚宴開席,特有的鑼鼓唢吶,開始它們特有的锵锵嚓嚓聲。
天上的啓明星亮得人心發緊,樓時遷攜着青珂如傳聞所言而至。她盛大的裝束,美得驚人。可以從席間陣陣的驚呼聲聽出大家賞樂的水平普遍不高,倒是賞美人的水平全部很高。除卻鳳曦這根淡木樁子沒啥表情,連玉袖也驚了一驚,并呼了一呼。
青珂依然選了《九歌》,舞依然是上回的舞,大約是看過一回了,這回再看玉袖覺得沒甚新奇,正打算随波逐流鼓一鼓掌,薛謹的老子居然不僅搶了頭籌,更搶了她事先為鳳曦編好的臺詞。
玉袖看見薛謹風平浪靜的臉色瞬息因飛魚的縱躍泛了漣漪,她突然想到薛謹同他老父的關系并不好,按薛瑧說的,他應該是憎恨自己的父親的。
倘若一個人恨着另一個人,那總要從他手裏搶過什麽以解心頭之恨的。想此,玉袖心裏一跳,該不會他當衆駁了自己老父的請求,不僅讓他沒了小老婆,還教他丢了一張老臉罷。想想這真是一箭雙雕的好計策,也是報複一個人的好毒策。
但三千玉階上,那一襲紅火的喜服微瀾不動,寒氣逼人的面容似被渲染了牡丹的妍喜,微微彎了彎嘴角,眼底殊無笑意,回到了最初的調調。
玉袖也沒想到他竟會這樣說:“舞若鴻雁,似翩似跹。貌比夷光,沉魚落雁。”
青珂猛地抖了一抖,柔弱的脊背似披上了荊棘胄甲,指甲深深摳入手掌心,劇烈的疼痛遏制她不去看他。
姑娘們最在意的不是別人的吹捧,也不是華而不實的贊美。她們最在意的乃是心上人的看法。那日他沒有這樣誇過她,但今日卻毫不吝啬地誇獎,她心裏實有一派感然。可是回頭再想想這番溢美是出于真心還是別有他意,便不得而知了。她感到有些凄楚。
薛謹又笑道:“皇叔新近的身子将養的不錯,有興趣寵一寵她,也是好的。她能得皇叔垂旌也是她的前世修來的福分。”将手揮了揮,“你先随皇叔回去罷。”頓了頓,長長久久地沉默,平常人最難開口的話,輕而易舉地道出:“美人孱弱,皇叔多多憐愛些。”
玉袖不能理解兩人此時的心裏想法,但看見青珂迎風即倒的柔弱身影,不免有些哀傷。
離開的一瞬間,青珂一直垂着的腦袋突然擡起,四目相對時,風雲湧動,悲戚哀怨,龍鳳燭哭得天昏地暗,一襲風掠過,蠟炬成灰。
後來玉袖将自己方才猜測的種種想法告訴鳳曦,他面上卻一副高深莫測的形容,大約在心裏也掂量了一番。依鳳曦在道觀裏呆了二十來年看,大約還不如自己還懂些人情世故罷。
她突然幽幽道:“其實呢……”
被鳳曦打斷:“其實也不全全是這樣。興許是個權宜之計也未可說。”見玉袖似懂非懂,裝模作樣地一副高深派,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道:“你想他這皇位好說是被拱上去的,自然便有牽制,他的父親也自然曉得他一切的動向,有沐姑娘做個牽制,總是好的。”
玉袖将這句話放在她和鳳曦身上,倘若捉自己是為了牽制他,倒是說得過去,但這個前提不該是薛謹喜歡青珂,甘受牽制的麽。可前些日他不是摞了狠話,說是不想見到她了的。
她這廂還未将鳳曦的話理解個通透,他卻打了個哈欠,一副恹恹的模樣:“誰說只有女人言不由衷的呢。”
他這樣一說,倒是令她幡然悟了。
玉袖思及鳳曦雖然在道觀裏呆全了少年時期,卻也不是吃素的,咳,當然是精神上不是吃素的,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情小愛或大道大理,他是老爺爺吃了一輩子鹽巴,懂的物事多了去了。
她悻悻一咳:“我曉得,我曉得,呵呵。”佯裝捋了捋正扮着的這位大人的胡須,笑道:“只是你曉得這是你們男人的想法,畢竟我是個小姑娘,咳,小姑娘。”
恰恰說完這番話,虛眼瞧見鄰座一位大人驚恐地将自己望着。她方醒悟過來,自己正是個男兒身,但方才那番話決然不是個男兒身說出來的,還是個蓄了須兒的大叔。
她掩了掩嘴角,笑了笑道:“哈哈,方才是……是……”眼底瞧見鳳曦好笑的模樣,再齁紅了臉:“唔,是臺詞。新近看了出戲,呃,戲名兒倒是忘了,只記得裏頭一名喚袖袖的角兒唱得不錯,便記了點戲詞。”
那位鄰座的大人讪讪一笑。
玉袖也讪讪一笑,趕緊拉了鳳曦逃之夭夭。
咳,她這個上仙做到要給凡人解一解性別問題,還要半真不假地趣弄個角兒名來解,着實悲催。
玉袖同鳳曦離了座,已是月沉星河,四周是淺淺春色。五十年前還沒有那一座巍峨又凄涼的青珂宮,也沒有那一帶清香的青黛花,這一切只是薛謹對青珂的思念。他們相愛了五十年,傷害了五十年,也分離了五十年。
玉袖在心裏做了一番激烈的紮掙,她既不想錯過薛謹的大婚之夜,也不想錯過青珂的洞房花燭夜。雖然只是個妾,沒有嫁衣鳳冠,掃掃後門庭,直接擡了轎子進去便算進了門;也沒有龍鳳喜燭交杯酒,洗洗幹淨,裹了被子直接丢床上,便算入了洞房。
她想想這個花燭夜比起上個花燭夜實在寒酸,分外沒有看頭,便心安理得地隐進了薛謹的內宮門,心安理得地趴在梁上。
玉袖雖則看着這裏的,卻想着那裏的,如此一心兩用半天,發現薛謹壓根沒有進門的意思。她側頭看了看鳳曦,橘紅的燭光映在他纖長睫毛上,似沾了九天傾瀉下的繁星。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搓了搓他,他幽幽開了開眼皮。她小心翼翼道:“那個,他不會不來了罷。”大約因這句問話中帶了八分的肯定,鳳曦便沒有直截了當回她這番帶問號的肯定句,反倒問了句反問句:“難道他一定要來?”順帶挑了挑眉。
玉袖爬起來,朝他身邊挪了挪,覺得還是離得太遠,又挪了挪,卻被他一把撈進懷裏。她讪讪咳了咳,趴在他懷裏掩着口問:“這不是他大婚夜麽……”
他的笑容就着柔和的燭光,像是池中一輪水月蒙上一層胧紗薄霧,不懷好意的進一步靠近她:“我忘了你往常看的戲本子頗多,你倒說說大婚夜要做什麽。”
玉袖突然想起大哥偷偷藏的幾本據說是凡間難得的珍本,而自己偷偷去看了被偷偷藏起來的幾本珍本,确然有鳳曦說的大婚夜,還,還挺多的。
她又想起大哥說,但凡你覺得男人不懷好意的時候,你便要誠懇地懷一懷好意,算是兩者做個抵消,不然兩者都不懷好意,只能将這個不懷好意進行到底了。而這種情況下,大多女方比較吃虧。她還記得大哥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悲了一悲。那時她覺得,人家姑娘還沒悲,他這是哪門子的悲。眼目下一想,大約是大哥他想到自己總有一天也會這樣悲,順便替她悲了悲罷。
玉袖想正襟危坐懷着好意說一說,突然發現要躺在鳳曦懷裏做正襟危坐這個動作的難度系數忒大,只好露一露想正襟危坐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這個大婚夜啊……”停了停,“這個大婚夜……”她還沒将這個好意懷出來,鳳曦已經将她穩穩放在一旁,“我第一次沒讓你看,自然第二次,第三次都不會讓你看。今夜我曉得他不會來。”
玉袖蒙了一蒙,才将這番話理解出來,合着他是早算好了薛謹的動向,也曉得今夜看不成這出風月戲,卻特特陪她鬧一鬧的麽?正覺得自己丢臉,又突然靈光一閃:“那他是、是去青珂那裏了?”
鳳曦點了點頭。
玉袖拉着他十萬火急地趕過去,途中問道:“那、那你說第二次第三次不行,那第四次第五次呢?第六次第七次呢?”
鳳曦托着下颌道:“唔,別人不行。”拉了拉她的胳膊,提醒道:“看點路。”又道:“如果是我們倆倒是可以。”
玉袖摔了一跤。
薛謹老父的別院在錦繡城北,離陳宮大約百來步的距離。
玉袖揉着腦門上的包,甫爬上別院旁的一棵岑天大樹,看全這個別院,幾千把明晃晃地火炬便将整座別院照了個透亮,圍了個水洩不通。
縱觀西北,依雙間臨水之軒,羅绮穿林,紅葉翩翩。緣本珠鏈繡裳的青珂卻一身黑色勁衣,手裏提着皇叔表情猙獰的首級。
玉袖好歹是位神仙,即便青珂改裝蒙面,燒成灰燼,千人千種魂氣卻不會變,何況是九重天之上青龍神君的仙魂。但凡人卻莫能曉得,薛謹更是莫能曉得。
侍衛将她逼入院中的十裏竹林,刀光劍影晃得甚熱鬧,淩厲的青峰割着風,撕碎的聲音不絕入耳。
青竹綠崎,将她的身姿粉飾得猶如龍駒鳳雛,飛掠輾轉于月下,所到之處開出一片亭亭菊蓮。斬落的竹葉飛撞到他身上,立即羞入土壤。
取首級一戰已廢了青珂不少功力,千人的嚴防死守更加難以突破。雖說青珂是青龍轉世,到底是個凡胎,體力有限不宜久戰。
玉袖不曉得青珂的傷勢休養得如何,但見此情景,大約還能拼上一拼。正思慮在哪個關鍵時刻助一助時,卻聽一陣尖銳的嘤嘤聲擊破夜空,穿過繁華旋業,鋒芒劍雨,快如閃電般刺去。
玉袖不懂一招一式,卻能看得出這一刺的果斷快速,像是釀藏了千年的氣力于一瞬間爆發,猶如百花一夜綻放。而它綻放的是青珂胸口中的一朵心花。
玉袖甚至在腦中聽到青珂胸口中那聲撕裂之音,頓時一片空白的哀悸,在那一刻萎靡。
她和青珂都看清了這一刺的利器,是薛謹慣用的銀線,那淩厲的能擊破長空的音色,便也只能是他的銀線。
“擾孤婚夜,兼弑宣王,汝欺吾初登王座,無所戰績,以為孤無能治汝等賊人?”獨特的幽寒的笑容,一寸一寸漫上他的嘴角,也一寸一寸侵蝕她的心房。
青珂握住那根銀絲,慢慢摘了面罩和眼罩,一口血吐了出來。月色下面如枯槁,眼底是冷冷死氣,像是秋天的落葉,夕陽的落日。她慢慢吐息道:“阿謹……”
在脫去眼罩的一瞬間,薛謹的臉色早已慘白,既不敢收線,也不敢放線,努筋撥力地将顫抖的嗓音拉平道:“不可能,怎麽是你,我安排好的,我都安排好的。”說到此處,旁處突然閃出一人,顫悠悠跪地:“屬下該死,她快了屬下一步。”
某種物事終自高中墜落。春夜冷寒,他的眼底死灰殆盡。
青珂擡起眼,認真地将跟前的男人望着,是要将他刻入心底,還是從心底剜去,玉袖分不清,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青珂勉強撐住,秋眸映出春寒的涼薄,沉寂無漣道:“我回到家,翻閱了許多父親的舊事。緣是他将你的父親逼入世外,這才遇到你母親,也有了你。他也曾追蹤你們,讓你自幼苦難不斷。想想我在錦衣玉食之時,你卻饑寒交迫衣不蔽體。阿謹,這些都是我欠你的。”她突然斬斷銀線,薛謹想伸手去扶,卻被她努力避開:“是以,你從開始就曉得我的出現,一步一步聽授你父親的安排是為了今日罷,為了今日的皇位也為了今日能将他除得徹底。如果注定是如此,由我來替你做嫁衣不是更好?”
她看見他的臉色益發慘白,僵住了身體不能動上分毫。
青珂慢慢低了眼,從胸口拿出一方錦帕,想展開最後一個美麗的笑容也不容易,鮮紅的血只顯得她越加蒼白。身後不知品種的紅葉漫天飄舞,結伴綠茵茵的竹葉,打了好幾個旋業緩緩落下,再揚起,跳着一曲又一曲離別的晚歌。
她緩緩滑落身軀:“但是薛謹,我父親的欠你的,我都還你了。有一句話我也要還你,從今後,我們再不必見。你便也一心一意将你的帝座坐穩當罷。”
最後青珂被趕來的樓時遷帶走。衆侍衛因薛謹沒動,自然都不敢動。
薛謹負愣望着她離去,耳邊只留下那樣凄苦的話:“曾經有個女子那樣愛你,可惜你不珍惜。”
寒月映面下,他垂下了頭,隔世的記憶從心底冒将出來,待回首時,原地已無人停駐。他如夢初醒般徹悟到,自己錯過的是一輛只有單程票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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