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風雲突變

第93章風雲突變

王帳內, 棕褐色卷發的寬袍男人手握長棍,慢條斯理的在那長寬七尺的沙盤上畫了一個圈。

“這座狐姑城,便是我們突厥求娶烏孫公主的誠意, 不知烏孫昆莫可滿意?”

“本王方才已經與你說過,達曼已許配給大淵晉國公府的謝伯缙,國書也已送去了長安, 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再無更改的可能。”烏孫昆莫陰沉着一張臉, 緊緊盯着眼前的突厥使臣普驎, “你們還是請回吧。”

突厥使臣倒也不急, 只略顯詫異的看向烏孫昆莫, “昆莫不是一直想取回狐姑城麽, 如今我們突厥自願把這地盤讓給你們,一個從天而降的外甥女換一座城池, 這可是個大便宜,昆莫竟然不答應?那大淵謝家是給了你多少聘禮?”

烏孫昆莫捏着骨牌, “我是嫁外甥女,又不是賣外甥女。”

“可外臣來之前, 我們偉大的阿克烈汗王特地交代了, 一定要促成這門婚事,将達曼公主娶回去。二十二年前, 你們金宸長公主本該嫁去我們突厥,可她竟然跑了, 這是對我們突厥莫大的羞辱。她若真的是死在外頭了,倒可消解我突厥之怨,可她非但沒死,還嫁給大淵人生兒育女……中原有個詞叫父債子償, 如今烏孫既尋回金宸長公主之女,她合該替她的母親履行職責,嫁去我們突厥。”

突厥使臣将長棍抛下,狹長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驕橫,“你們烏孫本就欠我們一個公主,也是該給個交代了。”

烏孫昆莫臉色沉下,當年阿姐逃婚之後,突厥那邊大怒,舉兵壓境要讨個說法。最後父王割讓了狐姑城,送去多名美女、駿馬,又傳來阿姐身死在外的消息,才平息了突厥汗王的怒火,撤下大軍。

沒想到時隔多年,突厥聽到達曼尋回的消息,竟又來發難,而且還拿當年割讓出去的狐姑城作為聘禮,實在荒謬!

“本王還是那句話,達曼已有婚事,擔不起你們阿克烈汗王的厚愛,還請你們汗王另覓王妃吧。”

“外臣先前聽聞,當初就是昆莫您放走金宸長公主。這麽多年過去,昆莫還是半點長進都沒有,為王者,最忌諱感情用事。您這般看重您的外甥女,的确是位好舅舅,可您可曾為你烏孫百姓想過?”

“你這是在威脅本王?”烏孫昆莫冷冷看向桌前的突厥使臣。

“不敢不敢。”突厥使臣施施然笑道,“外臣只是在提醒您,我們阿克烈汗王非娶達曼公主不可。反正那晉國公府的聘禮還未送來,而汗王贈予狐姑城的國書外臣已帶來了,您不若就将公主改許給突厥?”

烏孫昆莫心裏明鏡般清楚,突厥娶妻是假,實則就是挑釁,見烏孫與大淵修好,突厥汗王坐不住了,特地派人來惡心他。

思及此處,烏孫昆莫面沉如水,語氣如冰,“本王若是不答應呢?”

突厥使臣皺了皺眉頭,故意做出個為難的表情,搖頭嘆氣,“先禮後兵,若昆莫執意不許這門婚事,那兩國只能兵戎相見了。哎,可這又是何必呢,我們汗王是誠心誠意求娶達曼公主,想要與烏孫交好的,何苦鬧到這份上。”

這陰陽怪氣的語氣叫烏孫昆莫怒火中燒,冷嗤道,“誠心誠意?好一個誠心誠意。阿克烈以為本王怕他不成,打就打!”

突厥使臣見他态度堅決,并無半分猶豫,也斂起了笑容,“兩年未見,昆莫口氣倒是大了不少,莫不是覺着投靠了大淵,就不把我們突厥放在眼裏了?要是真的打起來,昆莫您就這般肯定大淵會出兵相助?萬一他們不出兵,這場仗……昆莫怕是折了外甥女又賠兵喽!”

話音落下,王帳中的氛圍頓時變得冰冷僵硬。

烏孫昆莫緊握拳頭,胸口怒意滾滾,只覺突厥人實在狂狽無禮,厲聲道,“真打起來,你們突厥又能占到多少好處?大不了魚死網破,誰都別想好!”

與憤怒之人争執意義不大,突厥使臣起身拜道,“既已表明了我們突厥的态度,那就給昆莫三日的時間,希望昆莫能慎重考慮這門婚事,外臣在使館等着昆莫的好消息,現下先告退了。”

突厥使臣前腳剛出王帳,後腳帳內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沉重摔東西聲。

門口的親衛面面相觑,壯着膽子詢問道,“昆莫?”

裏頭沒出聲,就在親衛準備進帳察看時,只聽裏頭傳來一道肅然的吩咐,“速召相大祿入帳議事!”

***

十月金秋,草原遍染秋色,胡楊林金黃燦爛,草地也變得焜黃,傍晚的霞光一照,天地間頓時成為一片濃墨重彩的暖黃畫卷,美不勝收。

雲黛從醫廬回來後,看着這金秋美景來了興致,便拿前兩日謝伯缙派人送來的幹桂花蒸起了桂花糕。

金桂香氣馥郁清甜,糕點做好後,雲黛給古贊麗太後和三位小舅母都送了些,又裝了一碟,親自前往王帳送給昆莫,沒想到才到王帳跟前,就見相大祿心事重重地掀簾走出。

“相大祿。”雲黛與他福了福身子,因着一路護送的情分,她對這位慈藹的長者很是尊敬。

聽到這清脆的喚聲,相大祿擡眼看去,見到一襲明藍色袍子的雲黛俏生生站在橘色霞光下,眸光閃了閃,旋即低下頭,恭敬行禮,“達曼公主萬安。”

雲黛寄人籬下多年,習慣察言觀色,方才相大祿看到她那閃爍其詞的目光不由得叫她皺了下眉,不過很快眉頭就松開,換做一副輕松表情,“相大祿這是與舅父商量完政事?”

相大祿低聲道,“是。”

雲黛問道“我看你方才臉色不大好,是出了什麽事麽?”

見相大祿默然不語,雲黛讪讪笑道,“是我糊塗了,不該過問政事的。我今日蒸了桂花糕,我父親曾說過我母親愛吃這個,我尋思着舅父與我母親是龍鳳雙胎,口味應當相近,便拿來一碟給他嘗嘗。”

相大祿看了眼紗君小丫鬟手中提着的食盒,面色稍緩,“公主送去吧,昆莫應當會喜歡的。”

雲黛颔首,與相大祿告別後,就帶着紗君一道往王帳去。

一走進王帳,雲黛就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盡管昆莫舅父依舊是一副寬和慈善的模樣,并對她送來的桂花糕贊不絕口,但那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的煩悶和心不在焉的狀态,不得不叫雲黛多思多想。

看相大祿和舅父的反應,事情很有可能與她有關。

可她有什麽事能令他們煩憂為難呢?她在烏孫這些日子安分守己,從未添過半分麻煩,且尋常小事也不至于叫舅父和相大祿都覺着煩憂,唯一算的上有些麻煩的事情,只有她的婚事了。

難道,是她的婚事出什麽問題了?

想到這裏,雲黛心頭惴惴。斟酌再三,她用閑聊的口吻,随口提道,“舅父,前兩日我收到我大哥哥的來信,他說最多半月便可帶着聘禮過來定親。”

她說這話時一直觑着烏孫昆莫的神色,只見他褐色的眼睛下意識往右上方轉動,吃桂花糕的動作也有微不可查的短暫凝滞,心下不由得一沉。

果然是與她的婚事有關麽。

“是麽,那挺好的,還是得盡快……”烏孫昆莫這般說着。

雲黛紅唇微抿,少傾,她低聲道,“舅父,是出什麽事了麽?”

烏孫昆莫一頓,笑道,“達曼你在說什麽,出什麽事了?”

雲黛跪坐着,腰身直起,澄澈的眸子定定看向烏孫昆莫,“舅父,你好似有心事?方才我在帳外見到相大祿,他也心事重重的……是遇到什麽麻煩了麽?”

望着那雙清澈如水的黑眸,烏孫昆莫心頭嘆氣,這孩子還真是聰明,這麽快就覺出不對了。

他将手中沒吃完的半塊桂花糕放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再三思忖後,覺得這事瞞也是瞞不住的,既然她問起了就與她說了吧,便點頭應道,“是遇到了些麻煩,關于你和謝伯缙的婚事。”

他将突厥使臣的無理要求娓娓道來。

見雲黛臉色微白,秀眉蹙起,昆莫忙溫聲安慰,“達曼你別擔心,舅父絕不會将你嫁去突厥的。我已叫相大祿修書給北庭都護府,若突厥真敢來犯,我們也不畏懼——”

雲黛心下動容,朝烏孫昆莫拜道,“多謝舅父護佑,達曼感激不盡。”

“起來起來,你是我的親外甥女,我自當要護着你。”烏孫昆莫擡手,面露欷歔,“當年你外祖父就是不顧你母親的意願,強迫她嫁去突厥,這才釀成後來的禍事。他臨死前一直在後悔,這些年,我與你外祖母也悔恨不已,如今我既執政烏孫,斷然不會再叫你重蹈覆轍。”

雲黛愧疚垂眼,“是我給舅父添麻煩了。”

昆莫擺手道,“這事不怪你,你只是突厥挑釁的一個借口罷了。他們想要的是我們烏孫臣服,要我們烏孫與大淵撕破臉皮。”

來烏孫的路上,謝伯缙與雲黛說過西域諸國的關系是亦敵亦友,随時可以結盟對外,也随時可以兵戈相向。

前兩年烏孫和突厥最後一次結盟攻打大淵,慘敗而歸,烏孫損失大批精壯勞力,銳氣大減,是以改變戰略,決定棄突厥,而改為與大淵交好,休養生息。

而突厥人多兵壯,這兩年又吞并了十幾支部落小國,氣勢大增,心裏早已對烏孫有觊觎之心,只是礙于烏孫紮根伊犁河谷多年,根基深厚,一時半會兒啃不下來,如今見烏孫與大淵交好,擔心烏孫勢力擴大,這才尋釁挑事。

雖說舅父這般寬慰,雲黛心頭依舊有愧,坐了半晌,憂心忡忡的從王帳告退。

回到自己的氈房裏,她坐立不安,來回踱步,把紗君都看暈了,揉着眼問道,“姑娘,您這是怎麽了?”

望着小丫頭天真的臉龐,雲黛也不想與她說那些政治上的煩心事,便尋了個借口打發她出去,自己坐在桌邊給謝伯缙寫起了信。

……

五日後,那封寫滿擔憂的信件送到謝伯缙的手中。

同一日,譚信急匆匆與謝伯缙禀報,隴西國公府送聘禮的車隊在沙洲遭到一隊胡人劫掠。

“據李總管來報,那群賊人來勢洶洶,也不搶東西,沖上來就亂砍亂殺。雖說當地援兵及時趕到,但咱們也損失了數十名府兵,還有不少人受了傷,如今車隊正在沙洲休整,或要耽誤些時日……”

兩件事撞在一起,用小拇指想都知道是誰在背後搗鬼。

謝伯缙緩緩落座,狹長的黑眸中戾氣翻湧。

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突厥會在這時橫插一腳,且靜下心來想想,此事錯綜複雜,牽涉太多。

于公,這好似是突厥與烏孫兩國之間的矛盾,突厥為報多年前長公主逃婚之恥,前來糾纏。

于私,或許是因突厥與晉國公府的恩怨。若說烏孫對晉國公府仇怨頗深,那突厥可以說對晉國公府恨之入骨——上任突厥汗王的腦袋就是晉國公親手摘下的。

如今的突厥汗王阿克烈,乃是老汗王的長子,其人暴戾狠辣,貪婪奸佞。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此次借着婚事報複晉國公府,也是極有可能的。

修長的手指深深按住眉心,謝伯缙面色凝重,心思澄明。

被突厥這麽一攪合,他與雲黛的婚事就不單單是兒女私情,而是硬生生被扯進三國之間的政治風雲。

憑他這些年對突厥的了解,那突厥汗王絕不會善罷甘休。

“世子爺,現下該怎麽辦啊?”譚信小心翼翼打量着謝伯缙的臉色,心頭哀嘆連連,這都叫什麽事啊,他家世子爺只是想娶個媳婦,咋就這麽難呢!

謝伯缙凝視着右手邊的書信,良久,才掀起眼皮看向譚信,“沙洲那邊讓他們休整三日,輕傷者繼續上路,重傷者原地養傷,人手不夠就在當地镖局雇傭人手,仍舊往北庭來。”

“是,奴才知道了。”

譚信彎腰,正要退下,又被叫住,“等等。”

“世子爺還有何吩咐?”

譚信看向書桌,只見自家世子爺鋪開信紙,提筆落墨,很快寫就一封書信,以火漆封好後遞了過來。

“速速寄往長安給三皇子。”

“是,奴才這就去。”譚信鄭重接過書信,擡眼見到謝伯缙大步往外走,詫異問道,“世子爺,您這是要去哪啊?”

那道如松柏蒼勁的玄色身影徑直往前,嗓音清冷,“與隋都護告假,趕往烏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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