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41金山

☆、41金山

夏去秋來,冬終春至。

一年過去,又來一年。

西域庭州,秋風将胡楊的葉子染上了金色,與藍天相襯,絢麗奪目。

金山副都護裴行儉回到署中,等待已久的司戶即刻前來。

“新歸附的石辛部,所有人等已造冊完畢,男女老幼,共三千一百二十七人。”似乎說罷,讓從人将籍冊呈上。

“司戶辛苦。”裴行儉微笑,取了兩冊來,翻了翻,只見籍冊上記敘清晰,姓名、年紀,來歷皆是了然。翻過幾冊之後,他的目光忽而被其中一個名字吸引。

“石真?”裴行儉想了想,道,“某聽聞,石辛部東遷途中,曾遇到突厥大隊人馬追殺,不料部衆反抗勇猛,突厥隊長反而被枭了首級。那個取他首級的人,似乎就叫石真。”

“正是他!”司戶笑道,“石辛部東遷,此人乃是英雄,路上幾番遭遇侵擾,都是此人領着人打退的。”

裴行儉颔首,道:“倒是個有能耐的人。”

司戶知道他動了愛才之心,道:“我此番前往石辛部中,曾見過這位石真。”

“哦?”裴行儉道,“如何?”

“那人不張揚,我只遠遠看了看,年紀不大,二十出頭,且……”司戶停頓了一下,微笑,“看長相,應當是個漢人。”

裴行儉訝然。

司戶繼續道:“我問過石辛,他只說這人是在東遷的大漠裏遇到的。他們收留他,将他收進部中,冠了同姓,一道來了庭州。”

裴行儉看着他,目光深沉,片刻,莞爾:“司戶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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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戶哂然,道:“副都護,西域之事,你我都知曉。漢人大多自漢魏以來屯田之人,有名有冊,一查便知。而游散又改名之人,恐怕來歷不正。”

裴行儉颔首。

“此事我也正想問一問副都護,是否将他落籍?”

裴行儉想了想,道:“落籍無妨。西域多枭雄,就算是內地流放的罪犯,憑骁勇成事者,亦不罕見。此人如今既是做了好事,又連石辛都為他說話,若這邊不許,石辛部當會不滿。若有疑慮,盯着些便是,此處有金山都護府,他若敢犯事,緝拿輕而易舉。”

司戶得了這話,心中寬下。

又讨論了些事務,司戶想起什麽,道:“是了,明日有驿使回京,驿所那邊來問,長史可要送家書回去?”

“哦?”裴行儉莞爾,“如此,某立刻修書,午後送去便是。”

“知道麽?聽說安西大都護要換人了。”

大明宮裏,深夜寂靜,一名正在巡邏的千牛衛望着殿頂若隐若現的鸱吻,小聲地與同伴閑聊。

“你怎知?”同伴問道。

“前不久在吏部聽說的,突厥和吐蕃鬧得兇,匹婁公管不住那些大小胡部,又年老了,上奏請辭呢。”說着,他朝遠處仍然燈火通明的大殿擡擡下巴,“看看,陛下和各部大臣現在還在讨論此事。”

“那誰會去?”

“我也不知,不過……”他四下裏望望,道,“據說極可能是裴行儉。”

“裴行儉?”同伴驚訝,“他當初不是得罪皇後被貶走的麽?如今卻要提作大都護?”

“是啊,我正是覺得此事蹊跷,誰升上去也不會是他,除非……”

“除非什麽?”

那人壓低聲音:“除非陛下又要廢後!”

“別胡猜!去年才殺了上官儀……”

一聲輕咳從後面傳來。

二人正說得熱烈,此時,如同頭上腳下一盆冰水。

“是閑聊的時候麽?”左千牛薛霆冷冷看着他們。

二人站直了,不敢吭聲。

“當值完畢後,自去領罰。”

二人連忙稱喏,大氣不敢出。

薛霆嚴厲地看了看他們,未幾,朝大殿走去。

夜風吹來,殿上的燈燭光微微晃動,衆臣子議完事,紛紛出來。皇帝從坐榻上起身,踱步往外,一旁的宮人連忙将一件外衣給他披上,左右侍衛跟随在側。

薛霆緊随皇帝走出大殿,到了階前,皇帝卻沒有前行。

他看看殿前的天空,卻忽而轉過頭來,看着薛霆。

薛霆一怔,忙行禮。

皇帝笑笑,摒退左右。

“薛霆,”他緩緩道,“我記得,你是顯慶五年,在百濟立功,升任了左千牛。”

“禀陛下,正是。”薛霆道。

皇帝捋捋胡子,道:“我前日到蘭臺,看到了你父親。想當年,我初為太子,你父親為長史,常與我共論經道,每每思及,備覺其學識淵博。”

薛霆莞爾,道:“陛下過譽。”

皇帝輕嘆:“可是當年我不曾留住他,前日相見,他鬓生白發,都是老了。”

薛霆知道皇帝指的是什麽。當年,父親本來可以留在京中跟随太子,前途大好。可是他的祖父突然病重,父親無法,只得陳情請調回鄉。

這一去,就是十年,雖然祖父故去後,父親又升任商州長史,可畢竟不比當年,到現在,也不過做到了四品。

“你呢?”皇帝忽而将話頭轉向薛霆,“你跟着我也有四五年,可有志向?”

薛霆心中一動,想了想,挑着最保險的話回答:“禀陛下,薛霆之志,乃在報國,辛苦不辭。”

皇帝笑起來,少頃,道:“你有将才,困在這宮中做個左千牛,每日為繁缛奔走,确是可惜了。薛霆,朝廷大力治西域,那邊正缺人才,亦是爾等兒郎建功立業之時,你考慮過麽?”

薛霆訝然,正要說話,皇帝擺擺手,道:“不必急于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方才談話唯有你我,不過閑聊而已。”

薛霆沉默,片刻,向皇帝一禮:“臣敬諾。”

長夜輪盡,曙光破曉。

薛霆離開禁中,出宮門的時候,看到了裴榮。

二人都當值一夜,裴榮的黑眼圈比薛霆要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這日子當真難捱。”他抱怨道,“整夜裏走來走去吹涼風,說出去威風,其實無聊死了。哪日郎君我受不了,直接去西域投奔我叔父,掙個十二轉功勳回來,封個國公,舒舒服服……”

薛霆聽着他抱怨,忽然想到昨夜那兩個千牛衛的話。

“我記得,你叔父如今是金州副都護?”他問。

“是啊。”說到叔父,裴榮苦笑,“我祖母快要把他念死了,昨日收到他的家書,硬将我拉過去給她念。”說着,他嘆口氣,“也怪他當年管不住嘴,長孫公誰都不怕,二聖沒奈何,可褚公和我叔父都被貶得遠遠的。”

薛霆安慰地拍拍他肩頭。

裴榮家裏的事,他是知道的。裴氏出身河東,是有名的高門。自前周以來,豪傑之士輩出。裴榮的曾祖父裴仁基,是前朝左光祿大夫;叔父裴行儉,先皇貞觀時以明經入仕,顯慶二年做了長安令。高門才子,本是順風順水,可前幾年皇帝廢後時,長孫無忌、褚遂良反對,裴行儉參與其中,不久,就被貶去了西州。

“不必擔心。”薛霆道,“你叔父才能過人,陛下還是賞識他的。你看,別人都一貶再貶,你叔父卻又升做了副都護。”

“那當然。”裴榮眉飛色舞起來,“我叔父,天下沒幾個人比得上。”

薛霆聽他說着,腦子裏卻想着別的事。

“……朝廷大力治西域,那邊正缺人才,亦是爾等兒郎建功立業之時……”

說實話,皇帝一番言語,戳中了他的心事。

薛氏自高祖起兵時依附,以将門為途。他的父親雖然是個文官,卻改變不了薛霆的志向。他一直想像祖輩那樣,闖蕩天下,建功封蔭。

所以,當初他毫不猶豫地報名去征百濟,而後來,他也的确被賞識,拔為了皇帝的近侍左千牛。

不過,他沒想到,這一做就是四五年。

在禁中任職,的确是一條好路子,能被皇帝經常看到,升遷也比外面的軍府容易。他要是幹得好,以後,遇到戰事,也可能被封個将軍,領軍出征。

但是,薛霆覺得,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希望自己最精銳的年華在高牆裏白白流逝,重複着一成不變的事,會将一個敏捷的人變得平庸。他害怕自己将來真的做了将帥出征,面對沙場,卻彷徨恐懼,腦子裏只有兵書的白紙黑字。

去西域!一個聲音在心裏吼道。

可是,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邵稹。

他,也在西域。

馬一路走到街口,裴榮說:“餓死了,去尋個食肆吃好吃的,我請。”

薛霆卻笑笑,搖頭:“你去吧,我要回家。”

“回家?”裴榮鄙夷地看他,片刻,卻似忽然明白,莫測地一笑,“急着想去看你家小表妹吧。”

“什麽表妹。”薛霆皺眉,耳根卻隐隐一熱。

“別裝了。”裴榮嗤笑,“中書舍人、工部尚書,這樣門第的女兒,哪個配不上你?人家遣人來問你的意思,你想都不想就回絕了。”

薛霆無奈:“我覺得不妥就推了,這跟我表妹有何關系。”

“你表妹要是生得粗眉小眼嘴邊一顆大黑痣,我也會覺得這跟她沒關系。”裴榮意味深長道,“可不巧,你表妹是個大美人,上回幾個弟兄去你家裏,回來都快得了相思病,我就信了。”

薛霆維持着臉上的平靜,白他一眼,調開馬頭:“随你怎麽想,告辭。”

裴榮卻追上去,嘻笑道:“別急啊,我跟你一起回去!我也要看看大美人!”

“誰要帶你回去,滾開。”

“別這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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