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遲等到旅店房間時,房門還大開着。
他本來一路上步子很急,走到門口時,卻猛地停了下來。
遲等的呼吸急促,從鬥獸場一路過來,他幾乎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
路程其實算不上遠,這種強度的運動對他來說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但是遲等卻站在敞開着的門口,他雙腿有些不聽使喚,好像再不能往前挪動一寸。
明明是不長的路程,也不是多費力的疾跑,偏偏讓遲等像是跋山涉水了很長路,他額頭的汗水都已經把頭發濡濕。
他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沒有白年的黑暗中,但是又不盡相同。
遲等站立在房門口,他微微垂着頭,擡起手抹了下滾到眼皮上的汗珠。
遲等盯着自己指腹上沾上的汗水,突然有些疑惑了起來。
他厭惡害怕過蛇,也極度恐懼過黑暗,現在這些東西好像都變得沒有那麽可怕了。
遲等的汗珠懸在鼻尖搖搖欲墜,他擡起兩根手指抹去那粒水珠。
他在白年面前一直表現的乖順、聽話,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內心深處蟄伏着一只怪物。
遲等微微側了側頭,他眼中帶着幼童般的疑惑。
他過去篤信,誰把白年帶離他身邊,他天涯海角也一定會生吞了那個人,即使那個人是白年自己也不行。
誰讓白年離開他,他就殺了誰。
遲等自信,向來堅信自己的力量能跟能跟天地比肩,沒有人有這個能力能跟他作對。
他甚至在某些夜晚,睡在白年身旁時,盯着白年白皙的脖頸偶爾也會想——非常脆肉的一個肉體。
即使是白老師,也是一個非常脆弱的肉體,一個手掌就能夠懷繞住。
就是這樣的一個遲等,他現在站在房門口,鼻尖嗅到屋內的白年殘留下的氣息。
他在這一瞬間,湧起的不是滔天的憤怒,他垂着眼睛十分虔誠地想着——不管是誰帶走了他的白老師,他只懇求對方能夠好好善待白年。
不要讓白年受傷,不要讓白年害怕。
為此他甚至願意虔誠的獻出自己的生命。
遲等為此疑惑,他覺得自己應該憤怒,擔憂甚至是恐懼,可是在這些情緒在這個瞬間被驟然湧上的“乞求”情緒全都壓了下去。
他在到這間房門的門口之前,甚至都憤怒地想要殺了目之所見所能見到的任何人。
可是現在,什麽憤怒都沒有了。
遲等原來非常讨厭蛇,看見了的時候渾身雞皮疙瘩會不停止地冒出來,腦子裏只剩下“殺了它”這個年頭。
他過去非常恐懼黑暗,在絕對的黑暗中,他心裏會迫切地想要逃跑,要逃離這種令人窒息的黑暗。
遲等擡起頭,他盯着屋內看了好一會兒。
原來這個世界,有一種害怕會讓人産生無力感。
就是除了乞求上蒼垂憐之外,再也翻騰不出其他的情緒。
遲等擡手擦了下自己額頭的滾落不停的汗珠,他的大腦有些無意識地在運轉着。
之前在膠囊旅店,他沒見白年後跟白年說“腿軟”也不是胡說,他現在膝蓋就有些發軟。
遲等對此是疑惑的,他覺得自己應該先進屋內判斷一下屋內的狀況,看下白年逃掉的可能性,再到周圍找一下。
或者一把火燒了這個旅店,然後去找今天鬥獸場的霍老板,他得讓對方悔得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才行。
遲等的意識在提醒自己,他應該做一點什麽,他至少應該要做一點什麽事情。
他媽的他至少得做一點什麽事情!可是他仍舊站在門口,滿頭大汗,眼珠在眼眶中快速地滾動着。
如果這個門邊廊上恰好有人經過的話,他或許會看到這吃驚的一幕。
站立在房門口一動不動哨兵,他身後出現了一條若隐若現的蛇尾,那蛇尾形狀巨大,在地板上小範圍地游移着。
遲等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的意識像是掉進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
那個他所厭惡的精神體,像是個古怪的巨獸,正緩慢地從他身體裏鑽出來,遲等無知無覺,他擡起手抹自己額頭的汗,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混沌。
他眼珠漆黑,突然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一只非常小的水母,在空氣中浮動着,它像是破開了遲等的黑暗,那微弱的光芒,讓遲等的呼吸都平靜了下來,他如雨下的汗珠,好像也在這一剎那停了下來。
遲等身後躍躍欲試的巨蛇,在這一瞬間也驟然消失。
那只小水母游蕩到了遲等的肩頭處,遲等長出了一口氣,內心驟然平靜了下來。
就像之前很多次,他在黑暗中,被白年喚醒。
遲等咽了下口水,他重新掌握了自己雙腿的控制權,他啞着嗓子沉悶地笑出了一聲,然後走進了這間他之前怎麽都走不進去的房間。
房間內的東西像是被闖入者随意翻了一通,遲等給白年買的幾本小人書被丢在了地上。
遲等眯着眼睛觀察屋內的環境,窗戶開着,窗前桌子上的水杯可能是因為主人當時的着急,而灑了一大灘水在周圍。
遲等走到窗戶邊,他伸手在茶杯內抹了下,杯內的茶水竟然還帶着微熱。
遲等端起水杯,一口喝盡了杯內的餘水,而後往窗外看去。
他們住在三樓,這個程度的高度,身為哨兵的遲等跳下去逃跑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身為向導的白年會不會選擇跳窗逃生,遲等不太确定。
遲等探了半個身子出去,他皺着眉頭看了一眼自己身旁打轉的小水母:“他是特意把你留下來的?還是特意把你放回來?你會知道他現在在哪?”小水母似被冷落許久,立刻揮動起了自己的觸手,從窗口飄了出去。
遲等伸手想要去抓,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而後頓了頓,他徑直翻出窗外,借着牆壁上幾根凸起的燈管順利抵到了地面。
漂浮着下墜的小水母在他之後也緩緩地落了下來,而後又徑直往前飄去。
遲等眼睛一亮,立刻跟了上去。
照這樣看的話,可能白年成功逃跑,然後特意放了只水母出來回來找他。
遲等盯着那個散發着微弱光芒的小水母,十分緩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他一直緊繃着的神經,終于有些輕微地放松了下來,他還有心情地好笑地思考着——白老師可真厲害,這也能跑掉。
他好像地想完後,他神經一凜,緩慢地松了一口氣,他慶幸白年能跑掉,非常非常慶幸。
他心情才剛放松下來,跟着小水母緩慢地走進了一個漆黑的巷子,又在黑暗巷內一個紅色的霓虹燈下發現一個集裝箱。
那小水母從集裝箱開着的縫隙裏鑽了進去,遲等推開了集裝箱的門,透過外面霓虹燈能觀察到,集裝箱像是誰布置的一個臨時居所,擺放了一張床,床邊甚至還有個衣櫃。
遲等感受到了白年的氣息,他毫無道理地鼻頭突然一酸。
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遲等覺得自己有些狼狽,他低頭咳了一聲,小聲對着衣櫃的方向說了句:“白老師?”隔了一會兒,遲等聽見裏面傳出了個熟悉的聲音:“嗯,”白年說,“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悶在櫃子裏的原因,白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遲等快步走過去,打開了衣櫃的門。
遲等的視力向來非常好,在昏暗的燈光下,能看見白年靠着衣櫃壁坐着,他垂着頭,露出來的半張臉在黑暗中顯得白皙異常。
遲等的鼻尖微微動了動,他聞到了來自白年身上的血腥味,遲等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非常努力地穩住自己的嗓子:“您受傷了?”白年擡起頭,他擡着眼睛看向遲等,他的臉色蒼白,臉上奇怪地布滿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白年清了清嗓子,他唇色發白,本來偏淡的瞳孔,在黑暗中竟然看起來幽深異常。
白年對着遲等笑了下,他還有心情稱贊了聲:“不錯,來得挺快。”
遲等喉嚨裏像是梗着東西:“您哪裏受傷了?”白年擡起自己的右邊胳膊,他整條胳膊已經看起來鮮血淋漓,手肘上非常用力地綁着一根布帶,以至于讓白年的胳膊看起來都有腫。
白年喉嚨有些癢,他清了清嗓子咳了聲,才說道:“精神類致幻劑,通過靜脈注射的,所以我放了些血,延緩藥物生效的時間。”
遲等啞着嗓子,好像一時間無法理解:“什、什麽?”白年一雙幽深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遲等,他又咳了聲:“有些話要跟你說,要拖一下時間。”
白年舔了下自己無血色的嘴唇,集中起自己的精神來,“長話短說,”白年說道,“這藥物是我改良的,在裏爾市是基本上是作為哨兵安樂死的藥物而用的。”
遲等腦子“嗡”了一聲,接下來白年說的每個字好像都想巨大的鐘聲一樣在他腦海敲響。
白年的聲音漸漸虛弱了下去,他似乎有些犯困地阖了阖自己的眼皮,而後又強制睜開,他眯着眼睛盯着滿臉茫然的遲等:“我說的話你能不能聽見?”遲等茫然地看向白年,他有些艱難地回說:“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白年冷着嗓子說:“那就等你之後回過神來再慢慢理解,我接下來說的話,每一個字你都要記清楚。”
遲等艱難地回說:“您說。”
“待會兒我可能會很困,會睡着。”
白年頓了頓。
遲等沒有說話,他連呼吸都變輕了。
白年對着遲等笑了下,他健康時每笑起來都要夾雜着幾分刻薄或者似笑非笑,現在臉上帶着病氣,笑起來卻顯得溫和了不少。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他靠在衣櫃壁上,緩慢地舒展了下自己的有些僵硬冰冷的身體:“你照顧好我的身體,能做到嗎,小狗?”遲等伸手抹了下自己的臉,他過去每次聽到這個稱呼都不可遏制的興奮,十分樂意配合白年,這個情況下聽到,他做不出任何反應,好半晌,竟然只能面無表情地回上一句:“這個時候您竟然還在開玩笑。”
白年的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他剛剛舒展開的身體也緩慢委頓下來,遲等聽見白年最後一句話:“我會醒過來的,不用擔心。”
十幾分鐘過後,遲等啞着嗓子喊了聲:“白老師?”那個坐在衣櫃裏的人沒有回應他。
遲等抿了下唇,他蹲下身,隔了好一會兒,才非常艱難地嗚咽出了一聲,遲等伸手摸上了白年血液已經幹涸了的右胳膊,幫白年把綁着的布帶給解開。
因為綁着的時間太長,白年的半個胳膊都有些供血不足的發青。
遲等哽咽了兩聲,他伸手輕輕地摸了摸白年的胸口,心髒還在胸膛內健康地跳動着。
遲等把白年從窄小的衣櫃裏抱了出來。
在走出集裝箱的時候,他身上帶着怎麽也掩蓋不着的駭人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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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