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就這麽死了
“這孩子咋從來不哭呢?”
“娘,不哭才好呢。四姐兒那會兒吵的我頭都疼,還差點被爹給扔了出去。這個多好,不哭不鬧的。”
“別提那個死鬼。我抱孩子上隔壁村找大夫看看去,別是有什麽病。你記得把門關好,你爹回來了也別給他開門。”
婦人抱着奶娃出了門。此時天已黑了,她在田間忙了一整天,晚上才得空。白村離鎮上遠,只隔壁村有個給驢看病的大夫。
“沒事兒。”驢大夫将奶娃提在燈下扒了褲子啪啪揍了幾下,打的奶娃哇啊哇大哭。“就是有點癡,平時多打幾下就好了。”
婦人千恩萬謝了,抱着孩子往家裏趕。走到老遠就看見家門大開,小跑回去,兩個女兒已不見了蹤影。小閨女趴在地上哭。婦人一邊手抱着奶娃,跑過去将小閨女拎起來,“四姐兒,咋的了?”
四姐邊哭邊抽抽,“爹……爹把她們賣了嗚嗚……”
“什麽……”婦人如遭五雷轟頂,癱坐在地上。夜裏,哄着兩個孩子都睡下了,便坐在一邊哭了一宿。第二天,左手牽一個,後背綁一個,下地幹活去了。
汗水亂灑的時候,好像聽到了背上的孩子嘆了一口氣。她只當是聽差了,依舊埋頭幹活。
火辣辣的太陽下,趙永晝半垂着眼睛,兩輩子第一次明白了生無可戀是個啥滋味兒。
也不知現在是哪個年號,此處又是何地。
想當年,昭王爺是當今皇上的皇叔,財大氣粗,女兒連定個親都搞得天下皆知。王公貴族,文官武将,皆來捧場,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翰林第一,國士無雙。這是當今皇帝老兒給封不染的贊詞。別人不知道,趙永晝可是很清楚當時的場面,因為他也在那兒。殿試前三甲,封不染領第一,皇帝老兒親自接見,笑得合不攏嘴。說:“前人有贊裴叔者,稱其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今朕見愛卿,才知玉人為何。”國相爺還贊道:“封狀元那是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啊!”
“好一個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皇帝老兒哈哈大笑。聖恩榮寵,命封不染為翰林官,即刻上任。消息一出,封不染的名號響遍大街小巷。引得京城閨中們朝思暮想,鄰女窺牆,一點都不誇張。
……說起來,封不染應該算是趙永晝的老師……吧?
老師啊……
“哼。”趙永晝嗤笑一聲,轉過身看自家恢弘氣勢的相國府大門,不知怎的就是看不順眼。索性一扭頭,跺腳往錦鴻閣走去。他不知道在他走後,策馬而來的封不染停在昭王府門口,眼睛卻望過來,看着門口空蕩蕩的相國府,眼裏有些看不清的情緒。
錦鴻閣的行首萬傾城那日抱恙,不能待客。趙永晝在錦鴻閣大鬧了一通,直到老鸨哀嚎着送上來一壇陳年女兒香他才罵罵咧咧的離去。
“什麽玩意兒!”老鸨啐了一口,命小厮将大門關了。“今兒個萬行首不舒服,未免再來這種鬧事者,幹脆咱們舉閣休息!關門!”
趙永晝來到河邊的老樹下坐着,将酒壇抱起,拍開封口,抱着就喝。什麽狗屁愛啊情的,都給小爺滾一邊兒去!大丈夫何患無妻,天涯何處無芳草?今日,他要一醉解千愁呢。雖然他心裏也明白,這世間上,再也沒有一個封不染了。
天黑了,河面上有幾盞蓮花狀的水燈浮動,趙永晝眯眼一看,他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二十,剛過七月半,沒想到當時放的水蓮燈順着河流飄到了這裏來。
“呵,不曉得那些鬼是不是全都回地府了啊?小爺我七月半那天再家躺着,沒來給你們燒紙點香,不來問小爺要點兒?”趙永晝笑着站到河邊,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眼淚從他笑起來的眼角裏滑出來。
“嗤。”趙永晝轉過身,食指伸到眼角抹了抹,臉上依然是沒心沒肺的笑。只是沒想到這河邊的青苔這麽厚,腳滑了一下,趙永晝眼看着就要栽倒,他身體用力往後仰。
心下剛緩口氣忽覺後背一陣寒氣立時提到嗓子眼兒,糟了!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趙永晝只覺得掉進了寒冰地獄,這世間所有的陰寒之氣都在那一瞬間鑽進了他的身體,将他死死裹住。冰水浸着腦子讓他短暫的清醒了一下,他奮力的掙紮,拼了命的撲騰。說實話趙永晝的水性不差,他雖說纨绔,可名門子弟的文武騎射他都拿手,不然他如何進得了翰林院?可此時的他卻如同剛出生的嬰兒,想揮手動腳卻怎麽也使不出一點兒力氣來。卧槽難不成真特麽有鬼?趙永晝大駭。
冷靜!冷靜!
趙永晝在心裏提醒自己,冰寒的水不斷的從喘氣的嘴湧進來,趙永晝閉上嘴巴想先鎮靜下來,慢慢的,一點兒一點兒的去感知他的腿和手都在哪裏……
“呼!——”趙永晝從水裏爬出來,喘着粗氣腿軟腳軟的上了岸。嗓子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用力的咳了幾下。回過頭去看,河面上他剛才撲騰的地方水面還一圈一圈的蕩漾着波紋,好像有什麽東西就要冒出來。
趙永晝趕緊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往城門跑。他覺得自己的心髒那裏墜墜的,他感知不到了,他有些怕,卻又不清楚自己在怕什麽。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連踢到了酒壇子也沒發現,一陣風似得跑不見了。
那酒壇子仍舊留在護城河河邊的老樹下,只是輕微的晃了晃。
第七日,護城河上浮起一具男屍,身着白裳,雙目微睜,面帶笑容,神态端正安詳。
經由仵作查看,該男屍年十七歲,屬于投河自盡。且穿戴不凡,內裏單衣為紫色,在京城紫色是皇親王公專屬,巡河侍衛大驚,趕緊呈上禀奏。皇帝聽聞即刻命太監查驗後宮子嗣,又讓衆弟兄國老仔細家中幼兒。國相爺一見那單衣,又聽巡官描述男屍體态容貌和年齡,當即臉色一白。匆忙裏趕去護城河,衣帽鞋履都顧不上穿。
還離着老遠就聽見他府上的奶娘在哀嚎,國相爺揣着心肝兒走近一看,竟是當場暈厥過去。衆人一陣慌亂,又聽一聲尖叫。好麽,又暈厥過去一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剛與翰林學士定親的靜和郡主。
又說趙永晝東游西蕩不知去哪兒游蕩了幾天,這會睡在城牆腳下,被一陣陣喧鬧聲吵醒。他揉着眼睛見護城河方向圍了許多人,也不知在看些什麽,好像是有人在哭什麽。趙永晝原本想過去,卻怎麽也挪不了腳。他在怕什麽呢?
躊躇間,城門外擺攤的算命先生開口了,吟唱着不成調的句子:黃梅不落青梅落,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憐小子十七歲,大好年華徒葬生。
趙永晝望着那算命先生,像被牽了根線兒似得,懵懵懂懂的往過走。卻忽見他家國相爺神态慌亂、步履狼狽從他面前跑過,跑向護城河。在趙永晝的眼裏,國相爺從來就是威嚴的存在,何曾出現過這幅模樣?趙永晝心裏更加害怕了。
算命先生又唱:有人正燕爾新婚,有人江中水寒冷。生死之門徘不渡,漂浮六世不下沉。
也不知怎的,聽着這唱詞,趙永晝心口一陣針紮的痛。
他擡起頭,看見玉容扶着靜和花容失色步履慌亂的往過走,而封不染卻停在城門口,墨黑色的眼眸中所蘊含的東西他看不太懂。
‘機關算盡太聰明,真真假假鬧不清;癡情孽緣斬不斷,天煞孤星滅世來。’
算命先生繼續鬼哭狼嚎的唱着,但這聲音趙永晝已經無暇去聽了。
他愣愣的立在原地,他好像明白了什麽,卻不肯相信。國相爺和靜和他們相繼跑過,沒有看見他。他站在封不染的面前,可封不染的眼睛透過他看着河面。
“小公子啊……我可憐的小公子……你怎麽就抛下奶娘自己走了呢?你讓老身以後可怎麽活啊我的心肝兒寶貝啊……”那是,奶娘的哭聲。趙永晝循着那聲音,他想走過去安慰一下奶娘,卻無論如何都邁不開步伐。國相爺暈厥了過去,人群讓開一條道來。
原來那水裏即将浮上來的,竟是他的屍體啊……
趙永晝站不穩似得後退了兩步,失神的搖着頭,他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已經……死了麽?……
封不染一步步的走過去。那一刻,趙永晝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
他眼睜睜地看着封不染從他身體裏穿過,也徹底帶走了他最後一絲念想。
原來,自己真的已經變成鬼魂了啊。
“你們!都是你們!”奶娘一下撲上來,抓着封不染和靜和不松手,雙眼布滿血絲,猙獰可怖猶如夜叉:“我詛咒你們!我要詛咒你們!”
“奶娘你別這樣!”玉容推開她,“小公子的死不關我家郡主和郡馬的事!”
“那關誰的事?!是誰殺了我家公子?!你說!”
“是!……是他……他自己……”玉容說着,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大眼睛直愣愣的全是淚珠兒:“是他傻……誰叫他那麽傻……”
國相爺老淚縱橫,卻也只得指揮家仆将小兒子的屍體擡回去。那由來雄武的身形,竟也一瞬間萎頓了許多。
而遠在淮南的忙碌于瘟疫的趙無夜,此時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趙永晝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聲。對不起,奶娘。對不起,國相爺。永晝給你們丢臉了……永晝沒有自盡,永晝沒那麽沒出息,永晝是……是腳滑了掉下去的啊。雖然這看起來好像更沒出息,唔,趙永晝邊想邊哭的更厲害了。
“你哭什麽?還不趕快去閻王殿報道,再晚奈何橋可過不了了啊!”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趙永如夢驚醒的擡起頭來,看向說話的算命先生。
“唔,過不了奈何橋會怎樣啊?”哭的抽抽搭搭,他畢竟也只有十七歲。
算命的嘿嘿一笑,“過不了奈何橋你就投不了胎,只能當游魂野鬼了。你已經在人間逗留了七日,眼下恩怨也了了,奈何橋只等到第七日,還不速去報道?”
恩怨,已了麽……趙永晝轉過頭去看,靜和和玉容泣不成聲,封不染立在護城河岸邊。十八歲的身形颀長肅然,風撩動他的衣袂輕浮,蕭瑟無限。
晃眼間,似乎能看到楓林浩蕩,蓮華不染。一只酒壇從河面上飄過來,封不染俯身提起來,湊到鼻尖嗅了嗅,頓了一會兒,仰頭喝了下去。
“哼。”趙永晝露出笑顏。行啊,算是你赴了我的約了,我放過你,不會再纏着你了。
死了就死了,人總有一死。趙永晝勸說自己接受事實,安心的過這輩子。他從河裏爬起來的時候太驚慌,現在想來,若那時他回過頭去,興許能瞧見自己的屍體從水裏邊兒浮上來。
現在他投胎在這戶人家,眨眼間就十歲了。家徒四壁,比孤兒寡母更凄慘的是親爹是個賭鬼已經将前面四個姐姐都賣了。
将牛随意往岸上一丢,趙永晝在磨子盤邊坐下來,愁眉思索。這一世,可要怎麽活?他與那國士無雙的封不染,可能再無相見之日。別說這個,即便是他要出人頭地,在這個家裏,只怕都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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