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充軍

這年四月二十八,梨花遍地落,芍藥階邊起,正是人間美麗的時節。

巨瀾小國屢次來犯,容和帝大手一揮,指派十五萬兵馬前往漠北邊境瓊海府作戰。

而距離瓊海府三百裏外的三清縣,曾經名噪一時的白五少爺,現在的罪人白五,正戴着鐐铐,從三清縣出發,随朝廷大軍一同前往戰線。

“押送的兩個衙差是隔壁鎮上的兩個堂兄弟,姓王。哥哥王彪二十三歲,弟弟王全二十歲,與王主簿是同宗的族人。這次随軍押送,首先安全有保障,路途又不遠,還能與二皇子和大元帥同行,是個肥差。衙門裏的差人其實都争着上呢,可惜王主簿主管着這件案子,自然不會讓別人去占好處。張大人已經将咱們的東西送到了王家人手上,放心吧,他們不會虧待白五的。”

說話的是羑安。聽他說話的是子清和君左,此刻三人正和白五的親娘姐姐站在衙差必經的橋上等待着。

君左手上提了一個包裹,裏面裝着幾十個荞麥餅。先前托張玉明送給王家人的東西裏,有河館上下湊的五十兩銀子,加上羑安的兩根金條,子清和君左單獨拿出來的,總共也值得五六百銀子。

“只希望他們別昧了良心。”子清低聲說着,看着遠處空蕩蕩的轉角處,眼裏含着淚。

他們本想去送白五最後一程,誰知上面說白五是重刑犯,要秘密押送。還是羑安在張玉明那裏打聽來的消息,說會從這裏經過。三人頭天晚上跟劉鸨兒請了假,劉鸨兒什麽都沒說就讓他們來了。今日天不亮就起來,剛出了河館大門就看到兩個婦人站在河廊上。原來她們只知道白五今日就走,卻不知道走哪條路,只好站在這裏等着問河館裏的這幾個人。

“幾位小哥,我給白兒做了件棉襖,能不能讓那兩位官差給帶上啊?”白五的親娘遞上一個灰布包,顫巍巍的打開,露出裏面藏青色面子的棉襖。

君左說,“大娘。能讓人幫襯着點就不錯了,白五随軍發配,那兩位是押送他的衙差,總不能讓人家幫白五背包袱吧?再說,這馬上就到夏天了,你這棉襖還太早了些。”

女人嚅動着嘴,小聲的說,“家裏窮,他在家時,從沒穿過這麽厚的襖子……”

“給我吧,我讓他們帶着。”羑安說。

幾人正說着,一直盯着巷口的翠玉忽然尖叫起來,“來了來了,小五來了!”

遠遠走來的白五,早已褪盡了幾日前明麗的風華。他面色蒼白,肩上鎖着厚重的枷鎖,腿上的傷又沒好利索,走起路來像是随時會倒下一般。

子清和兩個婦人早已奔了過去,可是無奈枷鎖阻礙連抱他一下都做不到。三人哭做一團,白五反倒微笑着細細地說着話安慰。

那兩個衙差一看這陣勢,頭都大了。羑安走過來,唇角牽着笑容,“兩位差大哥辛苦了,不知昨日張大人與王主簿可聊得盡興?”

兄弟倆一對眼色,轉過頭看着眼前容貌清麗的男子,年紀稍大的王彪有些眼力見,“可是羑安少爺?”

“客氣。”羑安笑着說,“我們只是想送個別,望兩位行個方便。”

王彪說:“不是我們不通融,只是元帥有令,要即刻将犯人提到驿站。大軍立刻就要出發了,耽誤了行程我們可吃罪不起。”

“那白兒以後都跟着元帥走了?”子清問。

“這個我們不清楚。”王全說。

羑安點點頭,将手中的灰布包連同君左遞過來的裝着荞麥餅的包袱奉上,“這裏面是一件棉衣和一些幹糧,有勞差大哥了。兩位押送完人回到三清縣,我等自當再謝。”

王全将東西接過默默背上,王彪說,“諸位放心。白少爺即便是充軍也是在元帥麾下,沒什麽虧讓他吃的。”

“娘,翠玉,三位哥哥,白五這便去了。待得白五功成名就,回來自報答你們。”趙永晝雙眸閃爍着自信的光,那往日的風光又回來了似得,“男兒志在四方,報國殺敵,保家衛國,是多少千古名将的畢生追求。我如今得了這麽好個機會,你們該為我高興才是!”

子清被他說的笑起來,寬慰的說:“總歸是從火坑裏跳出去了,我倒真相信你能當個将軍回來。”

“軍中不比河館,你可別被人練了刀才是。”羑安笑着說。

王彪和王全已經催促着,趙永晝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說:“放心吧羑安,那裏才是我真正的戰場。”

他意氣風發的嘗試着揮手,失敗之後只能讓自己走的更為潇灑一些。

“諸位,再會。”

衆人便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那小身板戴着沉重的枷鎖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各自離去。

而此刻天牢中的念一和尚,微閉着眼眸,雙手合掌靜放胸前。

“師弟,走好。”

城南佛寺裏,老和尚十年如一日的寂靜打坐。他身旁坐着一只純白的老虎,昂着頭看着遠方。

“咳咳。”走的急了些,知道他們已看不見了,趙永晝才緩下腳步,默默的喘息着。身上的枷鎖已經是最小號的了,可是這幅身軀如此柔弱不堪,連這點分量都沉受不了。到時莫說上陣殺敵,只怕敵軍來了,自己跑都跑不贏。

心裏這麽想着,已經來到了驿站門口。王彪上前通報,拿出文書憑證,那門口的侍衛長看了,指了指驿站前的梨樹。

王彪跑回來,說:“大人讓我們站那兒等等,元帥馬上就出來了。”

站在驿站門口,趙永晝十年來第一次有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官道上立着一排排整齊的侍衛隊,黑色的刀鞘,泛着冷光的铠甲,高頭大馬,還有大型的戰車。

馳車千驷,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莫過如此。

在這一刻,趙永晝不僅感受到了久違的禦林營裏軍人的威猛幹練,也從這冷空氣中嗅出了即将來到的殺伐之氣。

他從未上過戰場。想到這裏,趙永晝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現在這幅身子,果真能在殺人如麻的戰場上生存下來嗎?

國相爺取名有技巧,生了九個,永字輩,後面挨個:德賢智雅,修齊治平,晝。

雖然國相爺經常自謙說自己的兒女無用,大多沒什麽出息,也就攏共出了兩個稍微能擺得上臺面的。老大趙永德是個武将,常年鎮守塞外,是大榮不可多得的良将。老五趙永修也就是趙無夜文官出生,這個更厲害,年紀輕輕官至兵部侍郎。雖然這其中不乏其生母長公主的關系,但趙永修能令皇帝信任,自然有他的能耐和手段。

僅這麽兩個兒子,國相爺就可仰天長笑了。自己一定是在國相爺意料之外的産物,從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來,人家當年想好八字箴言的時候,更本沒算他。

重活一世之後,失去了富貴榮華和權力後臺之後,能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麽?

驿站的大門之內走出一列人來。

封不染已經換上了戰衣,退去那溫潤清朗的外表,挎着佩刀穿着铠甲,黑色的披風邊緣揚起一地落花,一身的肅殺之氣。

要知道封不染一直是趙永晝心中的男神。他以前覺得封不染是學識淵博中透着呆氣,講起課來一本正經,問他一些明顯是搞怪的問題他也會很認真的回答;明明有着好看到讓千翎羽汗顏的臉卻總是嚴肅的繃着,看人的眼神也多是冰冷,但是卻會一邊高冷的教訓人一邊動作溫柔的替人療傷……

就如此刻,那被冰冷的铠甲覆蓋着的淩厲身姿中顯現出的偏偏風度和潇灑自如……真是撓人心肺啊。

就在趙永晝面帶微笑欣賞着男神的英姿時,忽然從門裏奔出一個小身影。

一個白淨的少年公子追着封不染跑上去,滿臉急切的懇求着什麽。封不染停下腳步,一把揪着少年的後衣領,轉過身朝裏大聲喊,“文忠!”

門裏奔出個二十七八的青年,神情有些惶恐。封不染将手裏的少年扔給他,吩咐了幾句。封宇懷裏的少年一個勁兒的掙紮,嚷嚷着:“你就帶我去嘛!”

緊接着,又走出一個戴着白色面紗的女人和一個粉雕玉琢小姑娘。仔細一看的話,很明顯能看出那個小姑娘和少年都與封不染有些相像。戴白色面紗的女人光露出來的眉眼有種熟悉的驚豔,她拉着少年隊封不染行禮道別。

趙永晝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逐漸褪去。

“娘!……”

趙永晝聽到那少年叫道,臉色頓時蒼白。

女人低頭訓斥了他幾句,少年就轉身跑回驿站。封不染彎腰抱了抱小姑娘,小姑娘甜甜的笑,在封不染臉頰上親了一口。封不染揉了揉她的頭,站起來跟戴着面紗的女人說了幾句話後就轉身走了。

女人站在原地看着,這時起了一陣風,掀起了女人的面紗。雖然只是一瞬間,可是趙永晝還是認出她來。

那是……萬行首?!錦鴻閣的萬行首、萬傾城?!

趙永晝瞪大了雙眼,整個人猶如被萬馬奔騰踩踏而過。他腦補了一百種可能,一千種場景,卻都逃不出那太過明顯的結局。

封不染……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連萬傾城也都是他的女人了。

軍隊出發了,馬踏落花,蹄聲轟鳴。趙永晝只知道聽着耳邊的呵斥,邁動麻木的雙腿。被推搡着跟在後面,眼睛空茫的落在前面烏泱泱的士兵的後腦勺上,僵硬的走着,跟行屍走肉沒有任何區別。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這雙腿斷掉,走到這雙腳爛掉,走到,這幅肉身徹底的,徹底的……

“喂!……白五!……喂!……”有誰在喊他,可是有什麽關系呢。已經,不重要了。

“他怎麽了?”這個聲音很熟悉,來自遙遠的過去。麻木的身體下意識的停下腳步,他的眼睛望了過去,可是眼前空白一片。

“不知道,上午出發的時候就有點怪了。”

“是不是中暑了?”

“這天氣沒可能吧。”

有人跳下馬,朝他走過來。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了:“把枷鎖打開。”

“可是元帥……”

“打開。”沉冷的聲音,帶着不可察覺的愠怒。

身上的枷鎖立刻被打開了。沒了那重量壓着,趙永晝仿佛還沒了支撐似得,整個人要飄起來……飄起來……要飛了……不妙了不妙了,要飛起來了。趙永晝心裏想着。怎麽辦啊,飛起來的話,會被老鷹抓走吧。

迷迷糊糊的想着的時候,好像又有人抱着他,麻木的腿和腳也相繼被按壓,有了輕微的痛感。

“啊啊!元帥饒命!我們沒有虐待他啊!”

“饒命啊元帥!小的們真的沒有打過他!啊腳底的……”

“從上午走到現在,這小子又細皮嫩肉的,這是難免的吧。”耳邊能清晰的聽到這樣小聲的抱怨了。

趙永晝的意識慢慢回來了,眼前也稍微能看得見東西。從模模糊糊的一團紅色,逐漸清晰,最後眼睛裏倒映出遠方的篝火。

已經……天黑了嗎?這樣想着,趙永晝艱難的眨了下眼睛,疼的要死,立刻用手緊緊按住。

耳邊響起低沉的聲音,“醒過來了嗎?”

“嗯呃……”趙永晝用力的揉着眼睛,試圖看清抱着他的人,可是眼睛像有幾十根針在紮一樣,眼皮都掀不開。

“別弄了,老實把眼睛閉上。”揉眼睛的手被扯開,然後整個人被抱着騰空了地面。

“傳軍醫。”封不染大聲喊道,一邊抱着人往剛剛安劄的帳篷裏走去。

王彪和王全兩兄弟納悶的重新做回樹底下,王全嘀咕說:“什麽嘛,那小子原來是睜着眼睛睡着了啊。”

第一次處

帳篷裏,趙永晝被放在臨時搭建的床上。雖然是簡陋了些,可這也是元帥專用的。想到這裏,趙永晝的心裏稍微好受了點。可是封不染的這份溫柔,卻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并不是對他趙永晝本人的。

眼睛已經被軍醫用溫熱的帕子搭着,額頭和頭頂幾個穴位還被插着銀針,小腿和腳底也是,頓頓的疼。

軍醫說:“舊傷未愈又長途跋涉而已,沒什麽大問題,休息幾日便好了。”

趙永晝心裏苦笑,他是罪犯,還休息個鬼。他知道封不染在這裏,心嘆只怕封大元帥再溫柔也是不可能給他專門準備一輛車的。

“岚印,二殿下的糧草隊離我們有多遠?”封不染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趙永晝差點叫出來,卧槽他知道他在這裏可是居然就在他旁邊是要吓死人啊。

“回元帥,糧草押運車已經快抵達瓊州了。”

二皇子速度可真夠快的。趙永晝心想,封不染大概是想讓他坐個順風車吧。

“不過,二殿下留了幾輛甘草車給我們……”

“好,那就甘草車。”封不染說。

趙永晝嘴角彎起來,真心實意的說:“多謝元帥。”

這個男人,還真是……溫柔的讓人想哭啊。

“醒了?”能感覺到封不染轉過頭對他說話,淩厲的氣息湊近了些:“剛才你疼暈過去了,現在身體感覺怎樣?”

“好多了。”趙永晝說。小腿有些酥-癢,晃了晃。

“別動,大夫剛給你施了針,還要等一會兒。”封不染立刻按住他的腿。趙永晝便不動了。

這時正在收拾東西的軍醫忽然湊過來說,“元帥,有一事晚生想問問這位小兄弟。”

“嗯。”

“請問小兄弟之前是否一直在服用……欲仙香?”軍醫問的猶豫,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趙永晝說:“我沒聽過那種東西。”

“那是什麽?”封不染問。

“回元帥,欲仙香是一般的俗名,它的原名叫做玉涎香,是夷疆的一種藥草。有提神醒腦、刺激人興奮的作用,但服用之後往往抑制武人內力,還會引發呼吸痙攣等症,一直被視為太醫院和民間各大藥房禁藥。後來有人将其摻入另外一些配料,以春……以那種形式在黑市上販賣。”這軍醫說着說着聲音都快聽不到了,趙永晝一邊聽着一邊在心裏估測這個軍醫的年齡。最多,不超過二十。

“晚生方才診脈,小兄弟氣弱體虛,出汗時又有異香……所以覺得奇怪。”

“異香?我怎麽沒聞到。”封不染還特意低頭在趙永晝身上嗅了嗅,吓得趙永晝心跳都差點停止。

軍醫比他還手忙腳亂,不知道封不染這個動作刺激到他哪根神經裏。

“使不得使不得!元帥你……”

重物摔落在地上,除了鈍響之外還有金屬碰撞的聲音。

封不染擡起頭,看着打翻了藥盒子的軍醫,微微皺眉:“什麽都沒有。徐大夫,你大驚小怪做什麽?時間差不多了,也将這些針去了吧。”

“哦,是。”

在徐軍醫将最後一根銀針從腳上拔出後,趙永晝呼出一口氣,有氣無力的開了口。

“我之前吃了三年的軟筋散,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種東西。”

徐軍醫收拾東西的手一頓,驚訝的問:“軟筋散?”

“随便叫什麽都好,只是一個名字而已。”趙永晝低聲說着,眼上的帕子已經拿開,眼睛仍舊閉着。

“摻在飯菜裏,每日三餐……我以前沒有呼吸疾病,不過前幾天突然哮喘,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喘不上氣。也許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麽……香吧。”

徐軍醫臉上的神情已不足以用吃驚來形容,但他沒有出聲。封不染用眼神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晚生告退。”徐軍醫抱着藥箱子退出了帳篷,心裏揣着幾分疑惑。那少年似乎是個罪犯。元帥對他很好,不過元帥只要不犯病時對誰都很好,這一點是衆所周知,不必介懷。但是三年來每日三餐服用玉涎香什麽的……果然很可疑啊,那個犯人。

走出帳篷的徐軍醫看到遠處大樹下的兩個衙差。去問問吧,那兩個人。

“你們也出去。”揮退了帳內的随從,封不染轉過身就看見趙永晝已經坐了起來。

“你做什麽?”封不染有些不滿的看着他。

“多謝元帥相救。元帥對小人的恩德如同再造,小人更不能為元帥添麻煩,這便……”腳剛一踩到地上就鑽心的疼,趙永晝疼的龇牙咧嘴。

“今夜就先在此處。”封不染走過去輕輕一推,好不容易坐起來的趙永晝就又倒了回去。

“這麽晚了也沒那個功夫再去給你找地方住……難不成你要變成一具死屍上戰場殺敵麽。”語氣有些不耐煩,約莫封大元帥此刻心裏也在後悔多管閑事。

明明只是順手救他一命,誰知給自己招來了大麻煩。當初判刑的時候究竟為什麽要判充軍呢?既然充軍那縣官就笑着說啊啊那就直接充進元帥你這次的軍隊裏邊吧哈哈哈……

将桌子上屬下抱進來的毯子和褥子丢在地上,封大元帥開始鋪地鋪。剛彎下腰又覺得身上的铠甲和佩劍太礙事,于是開始解除各種武裝。

趙永晝看着封不染筆直的背影,白天看到的一幕又回到腦海裏,提醒着他和這個男人從此再無可能。

“元帥真是好福氣呢……兒女成雙,夫人也很美麗啊。”趙永晝笑着說道。

封不染的動作卻突然頓住了。此刻他已經脫下了戰衣,露出裏面白色的單衣,背對着趙永晝。

寂靜如同流水,趙永晝側着頭,靜靜的看着那雪白的背影。反正只是看着而已,看看又不會死人。

“你誤會了。我沒有兒女,也沒有夫人。”封不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開口解釋,“那兩個是我家兄弟的孩子,那位婦人也只是在下的弟媳而已。”

說完他就蹲下-身鋪地鋪。心裏十分懊惱自己怎麽突然在意起外人的看法來。

早先人們就說他清高做作,後來又說他絕情冷漠,不管學生死活。再後來人們又暗地裏罵他是負心漢,不孝子。甚至最後神經病,殺人魔……

外界怎麽看他,怎麽想他,怎麽說他,他封不染不是早就麻木了麽?

可是怎麽會對這個麻煩的小鬼解釋這麽清楚?或許容佑說得對,他一直……一直對那個孩子心有愧疚。所以,在看到相似的人時,總是想對那個人好些。似乎這樣,就能對那個孩子有所補償。

“什麽?那,元帥沒有成親嗎?”趙永晝驚呼出口。

“……我未及三十,非要那麽急嗎?”

“當、當然不是!”

封不染鋪好了地鋪,身後忽然傳來噗通一聲。

回過頭去,那少年頭朝下栽在地毯上,龇牙咧嘴的翻過身來,卻滿臉喜色。黑漆漆的雙眼裏冒着亮光,像兩團燃燒着的火簇。團着身體,滾啊滾啊,滾到自己腳下。

“啊~元帥大人~”趙永晝雙手并用抱住封不染的腿,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但看得出很興奮。

“請務必讓我睡在地上吧元帥!元帥元帥元帥!”

封不染皺眉看着腳邊激動的小鬼,完全沒弄明白自己戳了他哪個興奮點。前一刻還哀似怨婦後一刻就歡似拱了白菜的豬……雖然這個比喻有點奇怪。不愧是在河館那種地方也能混得跟大爺一樣的白五,思想永遠脫出常規。

“那好吧。”

封不染站起來,他沒那種習慣謙虛的跟人讓過來讓過去,翻身躺到床上就睡了。臨睡前又說:“桌子上有飯菜,餓了自己吃點兒。”

反正那小鬼那麽喜歡在地上玩兒,自己爬過去吃吧。

“啊啊,我看到了。”

趙永晝抱着被褥幸福的在地上滾來滾去。好在地上鋪了厚厚的毛毯,否則封大元帥的帳篷裏估計就要起沙塵暴。

興奮了一會兒,地毯裏的趙永晝忽然身體一頓,回想了封不染方才的話。他說他沒有夫人?沒有夫人?他當年不是和趙靜……

被蒙住的頭悄悄露出來,床上的人似乎睡着了。

腿長腰細,肩寬背厚的,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成熟男人的優雅醇厚。比起十多年前那個清冷孤傲的大學士,褪去了自恃清高和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做作,這樣的封不染更引人入勝。但是這個封不染,趙永晝也是完全陌生的。但認真說起來,封不染于他從來就是陌生的,兩個人從來就沒有好好認識過。真正算得上的交談也只有寥寥可數的那麽幾次而已。

慢慢爬到桌子旁邊,費力的坐在椅子上。一碗米飯,一份小炒青菜,兩個雞腿。半壺清水。還有一壇未開封的酒。

看來封不染真是個好人啊。趙永晝淡淡一笑,瞟了床上的人一眼,這樣也算是上天的恩賜吧。

這個時候那些傳言還沒到趙永晝耳朵裏,所以完全不知道封不染是個多麽可怕的人。

腹中雖然饑餓,但他更饑渴難耐。手直接就伸向了那壇酒,用力排開封口,左右沒尋着空碗,便抱着仰頭咕咚咕咚灌。

放下壇子的時候轉頭看見封不染正看着他,眼裏的神色有些看不清。

“元帥,可否與小人共飲一壺?”趙永晝将手一揚,微笑着邀請。

封不染剛要開口拒絕,趙永晝宛然一笑,被清酒潤澤的唇在暈黃的燈光下泛着晶瑩的光澤。

“良辰難得,錯過今宵,不知何時才能……”

這小子,竟然把對付客人的那套拿出來了。當他是那些嫖-客嗎?可是,他竟然說不出半個不字來。身體自然而然的坐起來,接過酒壇,在少年笑盈盈的目光中仰頭灌酒。

記憶中,以這樣的方式喝酒,也就是十三年前的那一次。護城河畔,那個孩子的屍體旁……

封不染的眼睛垂下來,似乎在方才那一瞬間蘊藏了無限傷感。

将酒壇接過抱在懷裏,趙永晝歪着腦袋說,“像元帥這樣的人,也藏着不能釋懷之事呢。”

封不染知道他在風月場所早就練出了察言觀色知人心事的本領,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稀奇。

“怎麽,我是什麽樣的人?”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封不染的語音裏也帶了幾分笑意。

“啊。”趙永晝滴溜溜轉了轉眼珠,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封不染,接着眉眼彎彎一笑,無限風情。

“說不出來,就像天上的月亮吧。”

月亮。封不染微微怔住,他記得,那封‘情書’裏也有那樣的字眼。眼神詫異的看着對面的人,這個白五,會不會太會猜測人心思了啊……

“總覺得,像元帥這樣的人中龍鳳,大概是神仙下凡來體驗生活的吧?世間萬事皆在手中,決勝千裏什麽的……能有什麽遺憾呢。”趙永晝說着拿起雞腿啃了起來,畢竟肚皮已經餓的不行了。

“月亮有什麽好的,冷清清的挂在天上,世人縱然仰望,誰能體會高處不甚寒……”封不染忽然打住了話頭。

他跟這個白五說這些做什麽呢。

趙永晝詫異的擡頭,“诶?元帥是這樣的心思麽?”

封不染忽然擡手熄滅了所有的燈盞,帳篷裏一片漆黑。

“睡覺。”态度直轉一個後空翻,語氣冰冷的讓人生寒。

“啊啊,我還沒吃完啊!”趙永晝嚷嚷着,可是忽然感覺大帳內一股股殺氣逼人。心中大駭,趕緊爬進被窩。納悶的想着,即便是被惹毛了什麽的,這封大元帥也不該是這種反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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