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五公主可有什麽遺言?……

送酒的鷹衛看着越來越大的雪,估摸着裏頭是差不多了,互相對視一眼,有人問:“屍體如何處理?”

既然要她死,那必然也應當不想再看見了。

另一人思忖片刻,道:“拉去亂葬崗埋了吧?”

這一提議得到了贊同,于是他們将人拉去了亂葬崗,在這冰天雪地裏,一揚手将人丢進了雪裏。屍體在雪地上壓下一個坑,那負責擡屍的二人并非鷹衛,不過是宮裏的小太監,多少嫌晦氣,搓了搓手,又罵道:“這麽冷的天,也就知道支使我們。”

另一人嘆了聲,哈了口氣道:“別說了,咱們快些回去,還能喝口熱酒,暖暖身子,也順便去去晦氣。”

“好好,快回去吧。”

那送酒的鷹衛回來鷹衛司複命時,梁述正在門口負手而立,看着雪,順嘴問了一句:“辦妥了?”

“是。”

“那便去向陛下複命吧。”

“是。”

“等等,屍體怎麽處理了?”

“拉去亂葬崗了。”

“去吧。”

梁述看着遠走的幾個人身影,猶豫片刻,還是從裏間取過傘,邁進了茫茫大雪裏。

鷹衛原以為是陛下的旨意,自然要向陛下複命。他們進了玄微宮的大門,抱拳道:“回陛下,事情已經辦妥,五公主已死。”

聞盛聞言回過頭來,聽見這話卻陡然變了臉色:“誰讓你們這麽做的?”

那幾人面面相觑,瑟縮道:“這……這自然是陛下的旨意。”

聞盛冷笑:“朕幾時下過這樣的旨意?”

那幾人撲通跪下,額上已經冒冷汗,當即請罪:“卑職等該死……”

誠然,陛下并未下過明面上的旨意,可……

聞盛手把住椅子上的瑞金獸頭,不怒自威,站起身來,踱步至階下。那些人更是瑟瑟發抖,皆以為自己的項上人頭不保,提心吊膽起來。踱步聲在他們頭頂響起,随之而來的:“五公主可有什麽遺言嗎?”

他背過手,又察覺到心裏那一丁點的煩躁。其實他大業既然已經得成,留下她也無妨,可他們說得對,倘若留下她,日後他的名不正言不順,便會一直被人提起……

所以,她不能留。

可是這一刻真聽見她的死訊,聞盛卻并未得到平靜,反倒有些煩悶。他清脆的踱步聲一直轉來轉去,那些人頭上已經出了不少汗,惶恐答道:“回禀陛下,五公主未曾有什麽遺言。”

“未曾有什麽遺言……”聞盛念叨着這一句。

想起那時候,她有尋死的決心,于是大着膽子告訴他,楚雲傾慕大人。後來,她又以為自己要死,叫了他一句,聞盛。

如今,竟什麽話也不肯說了。

宮內的爐火燒得旺盛,應景一般噼裏啪啦爆了一聲。這聲音打破了這僵持的寂靜,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卻更讓人不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廈傾覆。

有一人瑟瑟開口:“回禀陛下,五公主問了一句話。”

“什麽話?”

“她問,是……是陛下親自下的旨嗎?”

“朕親自下的旨嗎?”聞盛忽而輕笑了聲,重複這麽一句。

下一刻,卻陡然拔高了聲調:“朕何時親自下過這種旨意?分明是你們妄測聖意,肆意妄為,膽大包天!”

聞盛快步轉身,在椅子上坐下,手搭在瑞金獸首上,看向下方頭低得更低的那幾個人,重複道:“是你們!”

他閉上眼,壓抑住內心的煩悶,再睜開眼,眼中盡是殺意,“誰讓你們去的?”

那幾個人道出那臣子的名字,聞盛冷笑,他們雖不能完全揣度出聖意,卻也明白此時此刻,陛下是在生氣。

不久之後,聞盛下旨處置了那位臣子,那幾個負責辦事的人,自然也難逃一劫。

聞盛在宮中靜坐了許久,一直到雪停了,他忽然很想回聞家看看。

那一夜,他送她入洞房,還未來得及掀她蓋頭。

聞盛讓人備了馬車,悄無聲息地回了一趟聞家。清遠侯已經被聞盛叫人控制住,帶進宮中,如今聞家什麽人也沒有,只是一座空宅。

聞盛推門而入,穿過游廊,進到曾經的洞房。屋裏的喜事擺設還沒拆去,窗上的紅色囍字剪紙還刺眼,那對沒點的那龍鳳花燭,再也沒有用了。

打量一圈,卻又覺得沒什麽好看的。

臨走的時候,卻瞥見桌子腳下有一個荷包。他動作一頓,俯身撿起那個香包。聞盛自然認得出來,這是楚雲的手筆。她曾經給他縫過衣裳,也做過些手帕之類的小東西。

聞盛捏着那個荷包,荷包裏還有東西。他打開來,從裏面拿出了一縷女子青絲,還帶着清淡的香味。

腦子裏幾乎立刻能想到,她如何滿心歡喜地剪下了一縷青絲,服帖地收進荷包中,等着與他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甚至能想象出她說着會低下頭去,那是因為害羞,低頭害羞的時候,聲音就會跟着放低,然後等他回答。倘若見他許久沒有答複,她會再次怯怯擡頭,露出幹淨的脆弱的一截細頸。

連她如何眨眼,如何別過頭,如何不安地勾動自己的手指……都能盡數浮現眼前。

又煩起來,好像有一只螞蟻鑽進了心裏,不痛不癢地咬了他一口。

不适感并不強烈,可隐約而持續。

聞盛收緊手指,攥着那枚荷包,揚起手想扔出去。可擡手的剎那,又生了悔意。

聞盛攥着荷包,快步走出門去,穿過一個個大紅的燈籠與囍字,回到馬車上。

他去了亂葬崗。

雪早已經停了,但冷意還未消散,哈口氣滿眼的白霧。聞盛從馬車上跳下,試圖從中尋到楚雲的屍體,可中途下的雪早就蓋住了一切,根本不好找尋。

聞盛心想,飲下那牽機毒酒,絕無生還的可能。

只是……從前吃藥都怕苦的人,飲下那牽機毒酒,噬心蝕骨之痛,會哭嗎?

那一刻在想什麽呢?在心裏罵他嗎?

罵:聞盛,你這個卑鄙小人,利用我便也罷了,竟還要我死。我待你如此一心一意,就只換來這種結局嗎?

罵:聞盛,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

但現實是,楚雲一句話也沒留下。

聞盛放下車簾子,忽然輕笑了聲,“走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做帝王者,本就如此,斷情絕愛,不擇手段,什麽情與愛,都是虛妄罷了。

唯有握在手裏的權勢才是真的,地位和權力才是他最想要的東西。至于一個女人,一個讓他總是在遲疑的女人,終于也消失了。

他一點也不後悔。

梁述收了傘,從亂葬崗裏扒拉出楚雲的時候,她還有一息尚存。他在那時候做了手腳,換了藥,那藥雖與牽機毒酒很像,但不會致死,只是會讓人像死了。

梁述将人抱起,回了自己在京中的宅子。他的宅子地段冷清,知道的人并不多。宅子裏只請了個管家,與少數下人。

梁述急匆匆沖進卧房,喊道:“來人,備熱水。”

下人們急急忙忙地忙活起來,梁述還讓人悄悄請了個大夫。楚雲在冰天雪地裏待了些時間,雖說那藥性解了,可又發起熱來。

經過前段時間的折騰,她本就已經虛弱不堪,加之她不知為何,頭上也撞到了一處,傷口愈合不了,反反複複的,這一病,就病了一個多月。

梁述将她安置在家中,囑咐他們一個字也不許對外說。他抄起官帽,出發去往紫霄城。

陛下不在玄微宮,也不在禦書房,反而在鷹衛司。鷹衛司除去是鷹衛們處理皇帝布置下來的任務的地方,還是處置宮中一些不便處理的事情的地方,譬如說,折磨宮裏的人……

梁述如今是鷹衛總使,還未進門,已經受到他們行禮,“卑職等參見梁大人。”

梁述颔首,一路往前,跨過鷹衛司大門,穿過前院,便至暗牢。梁述一眼看見點思在門外守着,便知聞盛在此。

點思見了聞盛,抱拳颔首道:“梁大人。”

梁述點頭,看向緊閉的門,小聲問道:“陛下在?”

點思只嗯了聲,沒說太多。梁述也不會過問太多,他只是一把刀,不需要過問太多主人的意志。

只是想起家裏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眉頭。

梁述在門口侯着,過了會兒,聞盛從裏頭出來,他仍舊是不染纖塵的模樣,攏了攏幹淨的衣袍,神情淡漠到看不出表情。

聞盛看了眼梁述,他很滿意梁述,梁述是很趁手的一把刀。

這幾日雪停了,但呼嘯的北風仍舊刮個不停。聞盛從這幹冷的風裏,似乎嗅到些藥味。

聞盛道:“家中有人生病?”

他查過梁述底細,知道他是個孤兒,這麽問其實不合情理,可梁述本人瞧着臉色紅潤,一點也不像是生病之象。

梁述低頭回答:“多謝陛下關心,微臣家中的管家年邁,前些日子染了風寒,想來是因此沾了些苦味。”

藥是發苦的。聞盛眸色一頓,霎時想到一個人,“朕先走了。愛卿也顧好身體。”

梁述看着遠走的背影,恭敬道:“微臣恭送陛下。”

待人走遠了,梁述才問手下:“陛下今日還如往常一樣麽?”

手下答是,“陛下命人換了種刑具給三……楚氏幾人使用。”

陛下對外說,仁德昭昭,可實際上……卻背地裏折磨着前朝的三公主與林貴妃等人,且用着最陰毒的“手段,将人折磨得不像人。

梁述只嗯了聲,讓他下去。

他不會猜,陛下是為什麽要折磨她們。且偏偏只折磨了那些曾經欺辱過五公主的人,因此除了前朝皇室,還有英國公世子。

只因,那江元練也曾欺辱過五公主。

梁述擡頭看了眼沉沉的天色,他不必猜陛下是什麽意思,無論如何,不會是為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五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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