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試探

此時的正房院。

張夫人也喚了董嬷嬷在跟前說話,卻是滿腔的酸楚與不平,“老夫人這心真是偏到胳肢窩了,我嫁到楚家二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夫人死攥着中饋不撒手,不待見我也就罷了。現在……我讓針線房先緊着楊家兩位姑娘的衣裳做,我圖什麽,不就是想讓她們在花會上露個臉,長長面子?楊家人不領情不說,連老夫人都跟着作踐我。今兒人家一家子大張旗鼓地出去裁衣服,讓別人知道,還以為我容不下她們,你說我的臉面往哪兒放?”

家裏分明養着繡娘,卻讓客人巴巴地拿着布料到外面裁。

話傳出去确實不好聽。

可張夫人作為國公夫人,昨天的做法實在欠妥當。

董嬷嬷長長嘆口氣,如果楚映跟張珮能湊趣說兩句,“不用着急全趕出來”或者“要不一起到外面做”,就能把話圓回去。

但兩人只顧着嘀嘀咕咕咬耳朵,誰都沒作聲。

可能,她們都沒聽出張夫人話裏的意思。

董嬷嬷有心把事情掰碎一一分析給張夫人聽,可見她正在氣頭上,只得壓下,先溫聲安撫着,“老夫人是因為前陣子病得兇險,看見娘家人高興,夫人且忍幾天。”

張夫人在楚映她們面前尚能表現得穩重得體,在董嬷嬷面前卻全不掩飾,攥條帕子摁着并不濕潤的眼窩,不停地抱怨,“她們姓楊又不姓秦,算什麽娘家人?自家酒樓,阿映都不曾去吃過……自己親孫女不管,卻把外人捧上天……就像這次花會,我辛辛苦苦地操持,卻是給她們做嫁衣裳。”

董嬷嬷耐着性子相勸,“府裏足有兩年沒辦過宴請,上次還是大爺請封世子,就着由頭熱鬧了一次。眨眼間大姑娘跟表姑娘都大了,正好跟夫人學個眉高眼低。”

這話說得不錯。

難得有這個機會,讓楚映她們學着管家理事。

屆時張珮跟在她身前身後迎接客人,大家看在眼裏,還不知道什麽意思嗎?

動楚昕念頭的人肯定就少了。

張珮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老夫人還會犟着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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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夫人心情好了很多,讓董嬷嬷伺候着洗把臉,喚了楚映和張珮來。

張珮小臉激動得泛出淺淺紅暈,話都說不利索了,“姑母如此看重……我一定盡心盡力不負姑母所托,還請您多多指點。”

“沒什麽難的,”張夫人笑着翻了名冊指給她看,“這次只請十六家,都是相熟人家,小娘子大概有十八九位,我想好了,把綠筠園和臨波小築撥出來,再加上浮翠閣那一片,你們小娘子吃喝玩樂的地方足夠了。”

張珮認真地盯着紙上的名字。

定國公林家、清遠侯李家、餘閣老家、兵部尚書明家……果真都是經常來往的,有三五家不太熟悉,也都聽說過名號。

張珮心念一動,笑道:“去年在安郡王家裏賞菊,遇到忠勇伯府上六娘子,她也喜歡摩诘居士的詩,又會釀酒,肯定能和映妹妹合得來,莫如給孫六娘子也下張帖子?”

“好呀,”楚映素來以張珮馬首是瞻,當即應和,“又多個清雅人,咱們可以聯句或者賽詩,二姐姐你說要不要命題,以什麽為題?綠筠園景致最好的是那片竹,但古往今來的文人把竹都寫盡了,咱們再寫不出千古名句。過幾天芍藥花開,不如咱們挑幾盆開得好的擺到綠筠園,以芍藥為題好了,也不必限什麽韻,用本韻借韻都不為過……”

張珮想事情想得入神,根本沒聽清楚映說了什麽,敷衍着應兩聲,笑道:“綠筠園三間正房是打通的,東邊聯詩作對,西邊準備些筆墨顏料,林家二娘子擅長作畫,肯定要畫幅芍藥圖……再把琴和笛子、洞簫拿出來,會音律的可以在臨波小築彈奏,樂聲沾染水汽格外溫潤。至于那些什麽都不會的,讓楊家姑娘陪她們在浮翠閣吃點心。”

楚映愛作詩,就帶一幫人在綠筠園作詩好了,她是一定要吹長笛的,而且要在臨波小築旁邊的平臺吹。

楚昕已經打發人整理船只,十有八九要劃船到湖心的望荷亭。

屆時,她們的樂聲隔着水面傳過去,幾多清雅!

秦老夫人歇完晌覺,把楊妧喚來寫帖子。

楊妧掃一眼,名冊上的人,她泰半認識,其中并沒有忠勤伯府和榮郡王府。

看來楚家跟顧家當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

十幾張請帖,小半個時辰便寫完了。

等着墨幹的時候,張夫人笑盈盈地進來,“适才阿映說她早先應了孫家六娘子作詩,我想加張帖子送到忠勇伯府上?”

請了孫六娘子,沒有不請孫夫人的道理,還有家中的孫五和孫七姑娘。

秦老夫人眸光暗了暗,楊妧卻是心頭猛跳。

忠勇伯府的女眷很少出門走動。

因為家裏有個孫大爺。

孫夫人接連生下三個女兒之後,好容易才得來個男丁。

孫家上下寵得不行,誰知孫大爺五歲那年發高熱燒壞了腦子,從此行事便不太正常,十五六歲的人了,動辄像四五歲小兒般哭鬧。

孫夫人将兒子看成心肝肉,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可又怕他驚擾女眷,故而能不外出便不外出。

但總會有避不開的人情往來。

孫家四娘子嫁給了東川侯府裏的二爺,跟陸知萍是妯娌。

孫夫人往東川侯府去過幾次。

陸知萍回娘家時,就當着陸夫人和楊妧面前,極其輕蔑地說:“二弟妹心氣高着呢,可惜弟弟不成器,滿院子追着小丫頭跑,孫夫人臉都青了。”

楊妧見過孫大爺。

隔得遠遠的瞧見過。

他穿青色袍子,模樣很清秀,有兩個婆子寸步不離地跟着他。

因為手裏的窩絲糖不當心掉了,他“哇哇”大哭,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

這一世不知道孫大爺會不會仍病着,而孫夫人是不是仍舊剛過四十,頭發便白了大半?

楊妧感慨萬分地把忠勇伯府的帖子寫好了。

秦老夫人拿在手裏瞧兩眼,輕聲道:“孫家也是可憐,大姑娘嫁給安郡王的庶子,二姑娘嫁給順天府尹嫡出的三子,三姑娘嫁到清遠侯府,說起來門楣都不算低,可沒一個好……只四姑娘有點兒福氣。”

楊妧憑直覺猜出,秦老夫人未曾出口的半句話應該是“沒一個有好下場”。

心跳驟然停了兩拍。

元煦十九年,皇上重病,大皇子跟三皇子由暗争改為明鬥,各自拉攏朝臣與權貴,孫家的幾位親家都處在大皇子陣營。

鬧騰了大半年,皇上龍體漸安,開始整頓朝綱。

被查封抄家者近百人。

而東川侯府因為外室帶着私生子找上門,家裏幾乎成了一灘爛泥,東川侯家事都理不清,更別提國事了,便沒人找上他,幸運地躲過了這場禍事。

可現在離元煦十九年還早,孫家姑娘看起來嫁得非常不錯。

秦老夫人為何說出這樣的話?

莫非真如她之前猜測的,也是重活一世?

楊妧将筆架在筆山上,故作不解地問:“孫家大娘子嫁進宗室,有朝廷養着,吃喝不愁,姨祖母為什麽覺得她不是最有福氣?”

郡王嫡長子可承襲封號,其餘兒子的封號則降一等為鎮國将軍。

鎮國将軍歲俸兩千八百石,合兩千多兩銀子,并非小數目。

秦老夫人長嘆:“你年紀還小,等長到姨祖母這個歲數就明白了,權勢地位都不重要,能夠活着,看着子孫後代也平安活着才最難得。”

這是有感而發吧?

當年秦老夫人先是聽聞楚钊戰死,接着楚昕被淩遲,再然後張夫人吞金身亡。

兒孫們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

楊妧吸口氣,嘟起嘴,假作天真地說:“姨祖母肯定能長命百歲,看着表哥娶孫媳婦。”

秦老夫人扒拉着指頭數算,“昕哥兒今年十六,就算二十歲娶妻生長子,還有四年,長子二十歲娶妻生孫子,這是二十四年,再過二十年娶孫媳婦,還有四十四年。我今年五十三,豈不真要往百歲上數了?”

楊妧道:“可不是,到時候就是五世同堂了。”

“那我可得好好活着,”秦老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時門簾晃動,楚昕闊步而入,樂呵呵地問:“在院子裏就聽到祖母的笑聲,有什麽喜事?”

楊妧連忙挪到炕邊找繡鞋。

秦老夫人止住她,“一家人不用那麽講究。”

楊妧堅持着下了炕,對楚昕福一福,“表哥安。”

因見楚昕正堵在門口站着,她不方便避出去,便往牆角縮了縮,低眉順目地站着。

秦老夫人轉向楚昕,臉上笑容未散,“我跟四丫頭籌算你娶孫媳婦的事兒……看你這滿臉汗,往哪裏玩去了?快給大爺擰條溫水帕子來。”

荔枝看到楚昕的一頭汗,早已經把帕子備好了,聽到吩咐立刻遞了進來。

“往豐臺跑了趟。”楚昕接過帕子草草擦兩把臉,下意識地瞥了眼楊妧。

楊妧側頭瞧着矮幾上供着的一對青花折枝瑞果紋梅瓶,神情很專注,仿佛要把上面的紋路印在心裏似的。

楚昕哂笑。

他相貌生得好,自小就被人誇贊,這些年面貌漸開,愈加受人矚目。姑娘見到他,沒有不臉熱心跳,羞答答嬌滴滴的。

更有些大膽的,甚至打聽到他的行蹤,提前在半路等着“偶遇”。

分明剛見面那天,楊妧還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今天卻一副賢淑文靜的樣子。

說不定正豎着耳朵暗搓搓地聽他說話呢。

楚昕頓生促狹之意,聲音揚起,“承影說豐臺有個獸醫特別擅長配馬,我從太仆寺借了匹大宛牡馬回來,想給追風配個種。”

追風是楚平特地托人從西域運回來的牝馬,非常神俊,迄今已經四歲了,正是好時候。

說罷,又看向楊妧。

一個小姑娘,聽到“配種”這種事情,肯定會臉紅。

哪知道楊妧仍是低眉順目地盯着梅瓶看,臉上半絲紅暈都沒有,反倒更加白淨似的。

楊妧卻是聽到了楚昕的話,并沒當回事兒。

牲口養大了,自然要生小的。

就好像莊子裏每年都會給豬配種,讓母豬生崽。

良駒難尋,如果有上好品種的馬匹,肯定要多繁衍幾個後代。

秦老夫人笑問:“可找到人了?”

“沒有,半路遇到顧家老三……那家夥簡直蠻不講理,明天我們約了在杏花樓見面……”

杏花樓!

楊妧心頭一跳,只見秦老夫人已勃然變色,怒斥一聲,“不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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