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送走(完) 可能要哭,帶好紙巾……

五月的天開始熱了。溪繞東外面的桃樹也沒了花瓣, 果子懸在了桃花枝上,小小的。

折筠霧坐在窗戶那邊看桃樹,突然希冀殿下能晚點找到她的養父母。

這般她就可以吃了桃子再走。

去年桃子成熟後, 她幫殿下嘗桃子, 差點将桃樹上的果子都吃完了。今年……還能吃上嗎?

她低頭,不敢想太細, 繼續繡手裏的衣裳。

衣裳是繡給殿下的,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 便想着多給殿下繡幾件衣裳和多做幾雙鞋子。

殿下今年也才十七歲,他還有的長吧?去年就比前年長高了不少, 衣裳做的更大了些,鞋子也要做長一點。

她腦子裏面亂, 什麽都能想一想, 但是手裏的活沒停,太子一進屋子,便見她捏着針飛快的繡着衣裳。

這丫頭, 肯定沒停過。

他走過去,薄而修長的手掌輕輕的放在了她的頭上, 拿走了她頭上沾着的一片樹葉,“放下吧,總要歇息一會。陪孤說說話。”

折筠霧聽話的将針線簍子,見殿下也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她的對面,手撐在窗沿上, 看向外面的桃花,“你走之前,咱們将去年釀的酒喝了吧?”

折筠霧心裏一酸,搖搖頭頭。去年九月釀的, 何必才埋進去幾個月就拿出來。

“那是奴婢給殿下的,奴婢不喝,給殿下一個人喝。”

太子笑了,“孤……一個人喝,也好。”

窗外起了風,吹着倒是涼快。

他感受着風的吹拂,過了一會,才道:“你聽說過岐州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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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筠霧頓住,大概知道殿下給她找的家就在岐州府。她點頭,“聽聞那邊的鳜魚很好吃。”

太子:“你啊,還真是饞。”

他坐直了身子,認真的看着她,“筠霧啊,孤在那邊給你找好了人家。”

“岐州府燕山縣的縣令翁健是孤外祖父的屬下。當年在戰場,孤的外祖父救過他的命,一直有來往。這些年雖然不曾有潑天的富貴,但也是一縣的父母官,品德正,為人忠正。”

折筠霧緩緩點頭。

太子:“不過他子女雙全,孫兒都成婚了。又是一方父母官,為人所熟知,貿然将你送過去,怕是不好,倒是他的弟弟翁泷,當年也有神童之名,卻不喜好官場,到了成婚的年紀,娶了先生的女兒之後,便跟夫人二人寄情山水,隐居在岐山之下,一直有品德高雅的名聲。”

“且他的夫人自小身子差,所以這麽多年,兩人也沒有孩子,如今兩人都有四十歲了,想來也沒有要孩子的打算,孤派人去細細打聽,并沒有打聽出什麽不好來。”

“孤雖還沒有進朝政,但畢竟是太子,只要有孤一天,翁家就不敢虧待你,孤也會派人跟在你身邊,護你的安穩。”

“筠霧啊……翁家那邊,孤已經說好了,你想要什麽時候走?”

折筠霧的眼淚珠子便又下來了。

她不想說。

她不想走。

太子就嘆息,“那就……下個月?”

走的太急,他也舍不得。

折筠霧這才點頭,“奴婢聽殿下的。”

下個月,便是六月。六月裏天更熱了,太子心疼她路上恐難受的緊,“要不,還是入了秋吧?”

話剛說完,他自己笑了起來。

“算啦,就六月吧,拖久了,說不得孤就舍不得了。”

他嘆息,“到時候挑個不太熱的天,孤親自送你離開。”

折筠霧哽咽的應了一聲,“好。”

太子便讓她過來研墨。他還要寫弟子規,只現在寫的時候,也不是專心致志,而是想着給她多說說外面,免得她出去了,什麽都不懂。

“翁家并不是什麽世家,也是貧寒起家。就兩兄弟,老大翁健是個武官,老二翁泷,就是你的養父,卻自小喜歡詩文。”

“兩兄弟一文一武,在岐州府也算是新貴,沒有世家那些繁文缛節的臭毛病,尤其是你的養父母,雖則是詩文傳家,但活的很是通透,并不會在意世俗的目光。”

折筠霧聽着殿下的話,卻沒有想着自己以後去了岐州府後是什麽樣子的,只眼眶濕潤。

殿下……他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怕是想了又想,才給自己在茫茫人海裏面,尋摸出了一個會對她好的家。

要有權勢不會讓她受欺負,但也不要權勢家的繁文束縛。

殿下對她,是真的好。

她又忍不住哭了。淚水滴落在硯臺裏,和着墨汁被她又研散開。

太子擡頭,心中嘆息,索性放下筆,“如今就天天哭成這般,以後怎麽辦,嗯?”

折筠霧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殿下,您說,您要是沒遇見奴婢就好了,就不用為奴婢傷心了。”

太子忍俊不禁,不得不給她抹眼淚珠子,“孤不後悔。”

他真的不後悔。

他只是很遺憾和一些怨恨蒼天給了她這般一個人,又要親自送走她。

但這些話不敢說。太子不信鬼神,但此時此刻,他卻怕自己心不誠,說了蒼天的壞話,倒是被舉頭三尺的神明聽見了。

他只好繼續叮囑,“趁着還沒走,你跟劉太監他們道別一番也好。”

折筠霧點點頭。

“他們知道奴婢要出宮嗎?”

太子點頭。

“只說你的父母尋來了,孤做主,放了你出去。”

宮裏放個宮女,對于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去皇後宮裏說一聲便好了。

“但這事情,也不要張揚,你只在西苑跟他們吃一桌便好。”

折筠霧便将這個消息告訴了春隐等人。

春隐當時的嘴巴長大,半天都沒有合攏,“你在開玩笑吧?”

折筠霧搖頭,“不是開玩笑。我父母尋來了,殿下在外頭正好遇見了他們,便開恩準許我出宮。”

春隐實在是震驚,沒過腦子,開口便是一句:“那你不做殿下侍妾了嗎?”

折筠霧說出殿下讓她說的話,她艱難的道:“殿下沒有那個意思。”

春隐還要再說,夏隐已經拉住她了。夏隐穩重多了,除了遺憾之後,倒是替折筠霧高興。

“許是當時不得已賣了你,這有了銀子,便立即來找你了,你啊,既然選擇了回去,就別怨恨他們,好好過日子。”

折筠霧:“我知曉了,多謝你,夏隐姐姐。”

夏隐:“嗐,咱們這關系,見外了,只想着以後見不到你,我這心裏也不好受。”

而且折筠霧走了之後,便還有一個問題。她和春隐都是因為筠霧才能來的溪繞東,那筠霧走了,她們還能留在這裏嗎?

夏隐一時間更加傷感了,倒是春隐哭的狠,“哎,你出了宮,怕是咱們這輩子,也沒了見面的機會。”

折筠霧便也跟着傷感起來,她想道了殿下。若是其他人也還好,她萬一以後來了京都,說不得有機會見面,可是殿下願意見她嗎?

殚精竭慮送她離開,她若是回來一趟,殿下會願意跟她敘敘舊嗎?

她坐在床上,一時間想到殿下多年以後有了太子妃,有了側妃,有了孩子,他即便心裏惦記她,應該也會拒絕她,怕傷了彼此。

但也有可能,多年以後殿下會釋然的過來看她,叫她一句:“筠霧啊,你長大了。”

無論是哪一種,只要一想,便叫人傷感。

折筠霧用手背揩揩眼淚,嗚咽道:“我真的,真的很舍不得這裏。”

春隐就走過去和她抱着哭,“哎喲,誰舍得啊,咱們這都像個家了,別的宮裏勾心鬥角,咱們東宮因着有你,倒是和氣的很。”

“你走了之後,我以後跟秋隐鬥氣,找誰告狀去?筠霧啊,你別走了吧嗚嗚嗚。”

夏隐在旁邊聽着笑,“好了,好了,你這話說的,別箍着筠霧了,她都喘不過氣了。”

三人在屋子裏面說話,楊太監那邊,卻是跟劉太監兩個人竊竊私語,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說殿下是不是……啊?這般喜歡一個丫頭,怎麽能送走呢?”

劉太監嘆氣,“還是偷摸着送走,也就咱們幾個人知道,不過筠霧兩年都在溪繞東,東宮裏是知道這個人,卻是沒見過她,有她沒她,倒是沒什麽區別,可是對咱們差別就大了,這以後殿下生氣的時候,誰去哄?”

劉太監已經習慣了折筠霧在太子殿下生氣的時候,讓她去裏面面對殿下。

因為有她在,殿下總不好發脾氣,所以殿下很久沒有罵他蠢材了。要是折筠霧一走,怕是他劉太監的日子第一個不好過。

楊太監也想不明白。大家看着殿下和折筠霧兩個人相處的,都以為過了她的生辰,這東宮裏面就要多一個主子,可如今是什麽情況?

主子沒添,倒是還要出宮。

楊太監也舍不得折筠霧,這丫頭實誠,在殿下面前多次提起他,他在殿下面前露臉的機會多了不知多少,要是她走了,靠着劉太監?那還不如靠小盛。

楊太監嘆氣,“走了也好,走了至少不是奴婢,以後出了宮,還能嫁個好人家。就是她這副性子,怕是會被人欺負,也不知道殿下會不會……”

劉太監喝了一口酒,“哎,以後別說是殿下,就是真有事情求到咱們面上來,也是要幫一幫的,好歹被她叫了兩年的爺爺,這點子情分還是要講的。”

“只她是雲州人,跟京都離的遠,山高水闊,怕是難見了。哎。”

溪繞東裏,難得的大家一起消沉,折筠霧就去看将軍和猛虎。

要走了,她也舍不得将軍。

她抱着将軍,小聲的道:“多謝你,将軍,要不是你,怕是當初殿下都不能留下我。”

折筠霧越發信因果。她喂養了将軍三年,它飛走了,她也被賣了,但誰能想到,她和它都進了東宮,遇見了殿下。

她道:“以後,我會日日祈禱,祈禱殿下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将軍雖然聰慧,卻到底不是人,沒聽懂她的話,狐疑的睜大豆豆眼,開口吟詩:“筠霧啊——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折筠霧緩緩的呢喃出這句詩,又要落淚了。

……

六月初七那日,天正好。

折筠霧起床,太子殿下等在外面。他嘴角噙着一絲笑,問她,“可收拾好東西了?”

折筠霧卻搖頭。

“殿下……奴婢不想帶走您給奴婢的東西。”

太多了。都是念想。

她都想好了。

“奴婢想穿着您給奴婢的桃花綴衣裳走,戴着手上這手鏈,便好了。”

有這兩樣,足夠她思念殿下一輩子。

太子一愣,點頭,“也好。”

她就去換了衣裳,手腕上套着手鏈,太子見她這般,卻覺得還應該給她一樣東西。

他走過去,牽着她的手,走回溪繞東,搬了一張凳子,取了銅鏡立在桌子上,散下她的頭發。

“孤給你梳個頭吧。”

他是儲君,哪裏給誰梳過頭,就是自己的頭,也是別人梳。其中,後面這兩年裏,自從折筠霧學會梳頭之後,太子的頭便一直是她來梳。

“你離開之前,孤也替你梳一回。”

他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替她順着頭發,将她前額的頭發梳上去,不熟練的梳了一個簡單的雙螺髻,然後看鏡子裏面的她,滿意的笑了。

“這般才好看。”

“你入宮的時候是露着臉的,出宮的時候,便也露着臉吧。這是孤還給你的。”

折筠霧看着鏡子裏的姑娘以及她身後的殿下,嘴巴顫了顫,想說些什麽,卻又不敢說,只跟殿下道:“奴婢會永遠記得您的。”

年少的時候,遇見了殿下這般的人,她怎麽會忘記了?

要出宮了,春隐,夏隐,劉太監,楊太監,小盛都在外面等她。

今日殿下親自送她出宮,他們便不能跟着了,折筠霧要跟他們說的話早就說完,此時也沒有其他的話能說,只給他們行了一個禮,感謝他們這兩年的幫扶。

幾人連忙退開,不敢受,春隐膽子大一點,走過去道:“你說不要東西,我們也不敢送,只念着你以後安平。”

折筠霧拍拍她的手,轉頭卻看見了那棵桃樹。

果子雖然已經變大了,卻還不是很熟,到底是吃不上了。

她坐上馬車,出了宮,一路上,殿下就坐在她的對面,兩人相顧無言,都知道此時說什麽都要哭一哭,便都不說。

但要出城門的時候,太子到底說了一句,“筠霧,你可知道孤的名字?”

折筠霧點頭。她知道的,“殿下叫殿卿。”

皇三子齊殿卿,皇後所生,身份高貴,幼時便被立為儲君。

這是她進東宮跟春隐混熟悉了,春隐躲在被窩裏面跟她說的。

殿下的名字,便也一直記在了她的心裏。

“在東宮的時候,奴婢也曾偷偷的寫過殿下的名字。”

她道:“只是殿下的名字,很難寫。”

太子笑了。

“記得就好。”

他撩開簾子,看向外面,“快到地方了。”

到了地方,便要換輛馬車。

折筠霧也撩開簾子,“好。”

沒一會兒,到了地方,果然有一個大漢在那裏等着,見了殿下跪下,道:“殿下放心,一路上必然不會有差錯。”

太子便去看折筠霧,路程迢迢,不宜耽誤,他沒忍住,依舊過去牽了她的手,扶着她上馬車,見她坐定之後,道:“筠霧,要是受了委屈,就記得給孤寫信,信寄到京都梧桐巷子第三家就好。”

然後放下簾子,對大漢道:“去吧。”

大漢哎了一聲,趕着馬車上路。而坐在馬車裏面的折筠霧卻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撩起簾子,沖着外面的殿下喊道:“殿下——殿下——您說過,十五歲的時候會給奴婢取個小字——”

太子眼眶一紅,翻身上馬,勒緊缰繩打馬追去,他沒讓大漢停下,只騎着馬追到了馬車旁。

她在馬車裏面伸出頭,沖着他哭,太子騎在馬上奔跑,側着臉看她,悲痛不已,喊道:“珺——美玉也。”

珺——折筠霧點頭,“奴婢記得了,殿下,您也要記住奴婢的名字——”

別忘記她,至少在偶爾回想從前時,也要記得有她這麽一個人,曾經被他手把手教導讀書寫字,曾經被他殚精竭慮送出去過宮。

她委實是個自私之人。

折筠霧見殿下還狂奔打馬追着馬車跑,沖着他喊了一句珍重,便狠下心放下簾子,手摸着手串哭的不能自已,太子随着簾子放下,愣了愣,慢慢的也停了下來。

他騎着馬在大道上,看着前方而去的馬車,揚起塵土陣陣,逐漸就沒了身影,怔怔半響,才呢喃了一句。

“筠霧啊,此去經年,恐是此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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