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1)
冬雪霏霏,?昨夜的一場雪,使四周萬物都裝點上一層雪白,白色的屋檐,?白色的地面,白色的樹丫。
一輛豪華馬車緩緩行駛在積雪的路面上,馬車後頭跟随着數名随從。道上的行人匆匆避讓,?遠遠駐足觀望,不知是哪位王公貴族,?在這下雪天裏,是要往哪兒去。
瞥眼窗外慌亂躲避的路人,?昭瑞眉飛色舞,對同乘的昭靈滔滔不絕:“八弟,五兄設宴請你,?還怕你不肯去。我對五兄說那得看是什麽人邀他,?我要邀他肯定到。”
昭靈回道:“你們邀我,我當然要去。”
天冷風寒,?他把手揣進貂裘裏,?繼續道:“再說明春,五兄就要前往封地,?以後不能經常見到。”
昭瑞本來喜不自勝,聽到這話笑意頓時消失,甚至還有點惆悵,?他望着車前方熟悉的道路屋舍,依依不舍,喃喃自語:“唉,我往後也得離開這熱鬧的都城,去往封地,?也不知道是哪個窮地方。”
他是國君的庶子,又不得寵,多半是賞賜他一塊又窮又小的地方。
“真羨慕八弟,将來封給八弟的采邑,肯定是一座大城,食戶少說也得有五六萬。”昭瑞張開五爪,說得繪聲繪色。
他雖然粗愚,但很清楚同是國君之子,但昭靈的身份和他們不同。
昭靈淡然道:“日後的事,誰知道呢。”
車輪碾過雪地,留下兩條長長的車轍,馬車緩緩前行,途徑一段難行路段,那段路積雪融化,泥土濕軟,真是泥濘不堪。
昭瑞在車上催促禦夫快點兒,他趕着赴約,昭靈往車窗外看去,見前方便是藏室。
藏室的院門外,還有三四個奴人,他們正在鏟雪,越潛在其中。
之所以一眼認出越潛,除去他個頭高外,還有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襖。
越潛顯然待在屋外有些時候,頭發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聽到路上傳來車馬聲,他放下手中木鏟,擡目望去。
雪花匝周飄舞,他卓立其中,面輪廓線條英毅,眉目深邃,身形筆直如勁松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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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靈的心似被什麽東西觸動,他心緒從窗外收回,坐正身子,目視車前方,認真聽身側的昭瑞絮叨。
馬車駛離藏室,一直向前,出了南城門,來到城郊一處宅第,這裏,便是五公子昭頃的別館——也就是別墅。
居住于王宮,規矩太多,方方面面受約束,一些有財力的公子,會在宮外營建宅第。
“七弟,八弟,你們可算來啦,快進來!”昭頃候在門口,連忙迎上來,他待昭靈異常殷勤。
都在王宮裏長大,圍繞着權力中心,即便再愚笨如昭瑞,也知道要拉近與太子、昭靈的關系,因為他們是國君最親近的人。
雖說是兄弟,身份始終有別。
昭頃為宴請昭靈做足準備,美味佳肴自不必說,美人也給安排上,還有跳越舞的越人,吹芋彈築的門客,就為讨尊客歡心。
本該主盡賓歡,然而昭頃暗地裏觀察,發現八弟對身段妖嬈的舞姬毫無興趣,對貼身侍酒的美人也無動于衷,倒像似,那幫光着上身,打着赤腳跳越人舞的男子,他還肯多看兩眼,有幾分興致。
怪哉。
昭頃敬上一杯酒,熱情道:“八弟,覺得五兄這宅子怎樣?”
來時沒仔細看,此時将室內環視一番,覺得相當一般,昭靈說:“還不錯。”
昭頃連忙道:“五兄走後,這裏也沒人住了,八弟要還喜歡,五兄想将宅子贈予八弟。”
前往封地,遠離權力中心,為了過得安穩,宮中可得有人罩着才行。昭頃特意宴請昭靈,就是想拉攏關系。
還沒等昭靈回答,昭頃已經站起身,指着一衆吹芋跳舞侍酒的倡優門客,慷慨道:“不說宅院帶不走,就連這些人也不便帶走,八弟要是不嫌棄,就都收下吧。”
宅院确實搬運不了,倡優門客哪會帶不走,昭靈心裏自然懂得,昭頃這麽做是為什麽。
昭靈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樣樣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确實樣樣不缺,想要什麽跟父兄說一聲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贈予。再說宅第也好,倡優也罷,他也不大感興趣。
這話聽得昭瑞猛地一擡頭,面上難掩激動之情。
昭頃嘆了聲氣,往席位上一坐,還真去問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饞不已,可謂喜出望外。
黃昏,昭靈辭別昭頃,返回王宮,昭瑞仍舊與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滿面春風,喜不自勝,一路說得不停,昭靈望着後窗漸行漸遠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麽事?”
昭瑞摸了下頭,憨憨笑着:“還不知道要怎麽感謝八弟咧。”
“那件事嗎。”
昭靈反應過來,他說:“五兄平日裏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別第也是留給你。”
這是客套話,不過昭瑞愛聽,一時覺得自己也是個很重要的人。
“那是。”昭瑞得意道。
馬車又前進一段路,昭瑞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問:“八弟,日後我離開都城去封地,要是有人在父王耳邊說我壞話,你幫我嗎?”
昭靈回:“幫。”
昭瑞歡喜,又問:“那要是有人說五兄壞話,你幫五兄嗎?”
昭靈回答:“也幫。”
不知道他是随口說說,還是真情實意,哪一種才是真實呢。這樣想着,昭瑞面上的笑意漸漸淡了。
曾經,他們都是孩子,想法總是很簡單。
這一年的冬日,比往年來得寒冷,連降數日雪,一日清早,太陽終于出來,暖和和照在身上。
昭靈登上南城門的城樓,遠眺山野,觸目所及盡是一片白茫茫,有種壯麗而純粹的美。
站在高處,能望見城外百姓的村落,小小的民房星羅棋布,再遠些,便是綿延起伏的森林與山嶺。
“風這麽大,怎麽到城樓上來?”
昭靈聽聲就知道是誰,也沒回頭,只是答:“看雪。”
太子昭禖走到弟弟身邊,與他站在一起看雪景。
太子問:“我聽說老五想将他宅子送你,連同他那些跳舞唱歌的倡優?”
昭靈回:“我沒同意。”
兄弟倆站在一起,太子很高,昭靈也不矮,個頭已經到他耳邊。
太子自然知道昭靈沒接受,他眺望遠山,說道:“我城外有座別館,一直閑置,正好贈予你。阿靈明春入學泮宮,遇到風雪天,才有處歇腳地兒。”
太子養着不少賓客,城中有數處宅第,大部分用來安置賓客,就是在城郊,他也不只一處別館。
“謝謝兄長。”
“你跟我道什麽謝。”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也就這麽一個親弟弟,從小寵着。
明年,昭靈就到了進入泮宮讀書的年紀,泮宮就位于寅都的南郊。
寒風凜冽,倆兄弟在城樓上站了一會,便就登下城樓,他們乘坐同一輛馬車,一同返回王宮。
無論是宮裏人,宮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寵愛弟弟昭靈,倆兄弟親密無間。
春日将至,随着氣溫日漸回暖,冰雪全部消融,通往藏室的路本就泥濘,此時越發難行。
冬日裏,昭靈較少前往藏室,需要藏室的圖書,他就叫侍從趕車,去藏室取書。人沒有親自前往藏室,他的侍從倒是經常出現。
這日,昭靈乘車出宮門,正見他的侍從鄭鳴趕着馬車,載着一車書,朝宮門駛來。由于道路難行,有的路段需要人推車,馬車旁還跟随着一名藏室奴人,正是越潛。
近距離相遇,昭靈發覺他即便衣服鞋子全是污泥,人仍是從容而淡定。
越潛的神情本是漠然,見到昭靈時,眼神稍稍起變化,很細微,幾乎覺察不到。
趕車的侍從道遇主人,遠遠就停車,并且立即下馬車,候在道旁。昭靈乘車經過,他忙躬身道:“公子要的書,屬下帶回來了。”
昭靈下令:“送去別第。”
原先的命令是送入宮中,突然更變地點,侍從哪敢有異議,低頭道:“是,屬下這就送去。”
侍從立即調轉車身,前往城郊,昭靈的別館。
侍從才離去,昭靈對禦夫說:“出城,去別第。”
先前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城外,更不是別第。
馬車朝着城南方向駛去,穿過筆直的大道,經過衆多公署,府庫,達官顯貴的府邸,出了城門,最終停在城郊一座氣派的大宅前。
此時大宅門口已經停有一輛車,正是侍從那輛,侍從不見,可能進屋去了,越潛獨自一人在卸書。
太子将這座別館贈予弟弟前,偶爾會到這裏過夜,宅第裏什麽都有,包括生活用品和奴仆。昭靈的馬車突然出現,別第的家宰(類似管家)領着一衆奴仆,急沖沖趕到院門外,恭恭敬敬迎接主人。
恭候多時的新主人終于出現,宅第裏的一切開始運轉。
侍從正打算叫名奴仆,将越潛送回去藏室,還給守藏史,忽然聽到靈公子對他說:“鄭鳴,領藏室奴去換身衣服,再帶來見我。”
鄭鳴心中大為不解,不過仍答道:“是。”
越潛擡眼,正見站在門階上,居高臨下的昭靈,盛裝的少年公子臉龐高傲,身披一件雪白的貂裘。
不知為何,他那副模樣,竟使越潛聯想到融國的鳳鳥族徽,鳳鳥仰頭啼鳴,長長的尾翼下垂,矜傲而漂亮。
昭靈回屋,坐在書房裏,正襟危坐,跟前攤開一冊竹簡,他看似在閱讀,實則在等待。書案之下,擱在大腿上的手握起又松開,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時是激動,還是緊張。
前往城郊宅第的路上,昭靈心裏就已經萌生出一個念頭,并且已經付諸行動。
**
“你眼瞎嗎?沒見他戴着腳鐐?拿簡單的衣服來,快去!”
鄭鳴惡狠狠将一條長布绔擲向女婢,他嫌棄女婢耽誤事,對她态度惡劣。
女婢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被鄭鳴厲斥,頓時紅了眼眶,眼淚打轉。
越潛在浴間洗澡,聽見門外的聲響,他心裏倒是冷靜,不像門外這些人這樣慌亂緊張。
沒過多久,浴間的門突然被推開,鄭鳴把一套衣服搭在衣架上,對越潛催促:“快點換上,別讓靈公子久等!”
送來的衣物是一件長衣,一條短裈,一件長袍。短裈說是裈,其實就是一塊長布,在腰間圍繞,遮羞用的。
越潛戴着腳鐐,無法穿長绔。
在鄭鳴的連聲催促下,越潛換上這身幹淨的衣服,走出浴間。
守在門外的鄭鳴,乍然看見越潛更衣後的模樣,眼睛瞪得老圓,明顯大吃一驚。
越潛那頭淩亂披散的長發被束成發髻,那身沾染污泥的布衣被換下,換成長袍,他竹節勁拔般的身形,穿着長袍真是儀表堂堂。
竟覺得像似換了個人,險些要認不出來!
鄭鳴心中詫異,之前沒留意,此時才發現這名奴人一表人才,眉目竟生得比自己還英氣,到底是什麽來頭。
又是為何公子要見他。
鄭鳴滿腹狐疑,領着越潛來到主人居住的大院,候在書房外,禀告:“公子,藏室奴已經清洗更衣,人就在外面。”
“叫他進來。”
書房內傳出昭靈的聲音。
這回不用鄭鳴催促,越潛自行走進去,他登上門階時,腳鐐敲擊石階,發出铛铛聲,大院寂靜,那聲音産生回響,分外清晰。
越潛進入書房,見公子靈坐在書案前,正在閱讀一冊竹簡,頭一直沒擡起。
等候中,越潛已經将書房裏的擺設看遍,發現這間書房應該很久沒人到訪,有只瓶子上竟插着數枝枯萎的臘梅。
這棟位于城郊的大宅,精致講究,多半是公子靈的別館。
年紀小小,應有盡有,想來很受寵,否則也不敢違背國君命令,為所欲為。
越潛心中早有猜測,當初守藏史将他從簡牍作坊裏帶出來,并且将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靈的要求。
越潛收回思緒,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與昭靈的目光相觸——不知何時昭靈已經從竹簡中擡起頭,并且在打量人。
昭靈的目光肆無忌憚,從腳到頭,再從頭到腳,視線最終停留在越潛的腳腕,在腳鐐上。環形腳鐐緊緊束住兩腳的腳腕,在腳腕上留下清晰可見的舊疤痕,顯示日複一日的皮肉磨損之下,那部位曾經潰爛,并在後來傷愈。
那是在苑囿時,初戴腳鐐留下的舊疤痕。
“鄭鳴。”昭靈喚人。
“在,公子有什麽吩咐?”鄭鳴立即出現,他一直候在門外。
“去城內找個能開鎖的鎖匠,領來見我。”
鄭鳴快速瞄向越潛腳上的腳鐐,反應很快,立即正身答複:“是,臣這就去!”
侍從離去,書房裏只剩昭靈與越潛,兩人再次四目相對,昭靈的目光在越潛臉上尋探,發現對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麽反應。
越潛的目光坦然,面上表情鎮定,他從進入書房到現在,就沒有過絲毫變化。
此時,昭靈發現自己沒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該提防嗎?
該相信他心懷感激嗎?
該相信他心無怨怼嗎?
又或者他既不心懷感激,也無怨怼之情。
“越潛。”
昭靈仰起臉蛋,他的聲音清亮,說道:“之前,我說過的話還作數,我還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獵場,公子靈說過類似的話,再次聽到這樣的話語,越潛很平靜,內心毫無波瀾。
早有意料。
昭靈提高聲調,他繼續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聽懂了嗎?”
目光逼視,眼神高傲,他有雙明亮的眼眸,讓越潛一再聯想到鳥兒的眼睛。
對服侍昭靈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懼,但對越潛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吓的效果。
自十歲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語上的威逼、恐吓,皮肉上的痛楚,都無法使他低頭。
沉默許久,越潛的唇動了下,他回道:“是。”
聽到這一聲答複,昭靈心滿意足。
昭靈朝門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進來,伏在地上,他壓低頭,不敢擡起直視尊主,畢恭畢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門處聽候差遣,他對于新主人的脾性還不了解,心中誠惶誠恐。
昭靈看向窗外,書房旁有一排側屋,緊挨着主人寝室,他說:“把側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這就去辦。”家宰急忙起身,準備喚人幹活。
“急什麽,叫人去門口守着,看見景侍帶鎖匠過來,就進來禀報我。”昭靈說時輕輕叩了兩下書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領命離去。
越潛的目光掃視窗外的側屋,他知道主院的側屋,要麽住主人貼身的侍從,要麽住着主人寵愛的姬妾。
看來那裏,日後将是貼身侍從的住所。
昭靈發現每每自己和別人說話,越潛就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他只是寡言,并非對周身的事物無動于衷。
将木案上的竹簡卷起,拿在手上,昭靈問立在跟前的越潛:“景大夫說你識字?”
“識得不多。”越潛一點也不意外,看來守藏史會将他在藏室的情況,轉述給公子靈。
昭靈握住竹簡一頭,把另一頭遞向越潛,說道:“把它放回書架。”
這應當是宣稱他是越潛的主人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命令下達,須臾,越潛才做出反應,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簡。
竹簡被越潛接住,而昭靈仍未放手,此時兩人挨得很近,越潛能聞到對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氣味,而昭靈能聽到對方勻稱的呼吸聲。
四周太靜了,主院仿佛只有他們兩人,仿佛任何角落裏,都沒有聽候差遣的厮役、婢女。
昭靈的手在移動,他的手指觸碰越潛傷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對方的手背,越潛因為錯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時見他遍體鱗傷,心生不忍,後來又見他在獵場與野牛生死相搏,為他的生死擔憂。
就連昭靈也不清楚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大概只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靈溫暖的手掌幾乎要覆上越潛手背,此時,手中的竹簡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靈擡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
越潛握緊竹簡,劍眉蹙起,似有些困擾,他走到書架前,找到這束竹簡的歸屬位置,将竹簡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載,他不讨厭與簡牍帛書打交道。
昭靈恢複常态,用清冷的聲音說:“把帛書《岱策》取來。”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靈心想,他很适合當我的侍從。
将帛書擱在木案正中,緩緩展開,昭靈低頭閱讀。其實沒有什麽心思讀書,時不時會去注意越潛。
越潛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長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面朝門口。昭靈本以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鎖匠到來,但看他側臉,神情平靜,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着什麽事,心思根本不在這裏。
昭靈突然意識到,他見過越潛數次,從未在他臉上看到一絲惆悵,一點點哀傷的痕跡。不禁去想,他平日裏有着怎樣的情緒,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麽?
屋中靜默,不知過了多久,家宰匆匆進來禀報:“公子,鎖匠來了!”
昭靈擡起身,說道:“傳他進來。”
越潛緩緩起立,腳鐐随着起身的動作,發出一陣響聲。
鎖匠跪在地上,低頭檢查越潛的腳鐐,他因驚訝而張大嘴巴,卻什麽話也沒說出口。
來時的路上,那名侍從已經讓他什麽也別問,只管開鎖,打不開鎖拿他是問。
鎖匠認出,這是一副官府專用的腳鐐,說明這人是官府的奴隸,而不是豪紳,小吏家的奴隸。
既然是官府的奴隸,又怎麽可能遺失了開腳鐐的鑰匙?得叫鎖匠來開呢?
他要是幫忙打開鎖,官府追查下來,自己肯定要入監,說不定就因為觸法論為奴隸;要是不幫忙開鎖吧,這座別館氣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讓人不敢猜測,得罪不起呀。
鐵匠哪敢推辭說我不懂開,他哆哆嗦嗦從腰間取出一大串鑰匙,不情不願,又被逼無奈。
一雙戴腳鐐的腳就在眼前,身後那名身份尊貴的少年正在注視他。
鎖匠手抖得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好幾次都對不準鎖眼,即便對準後,試圖把鑰匙擰動,也擰不動,不匹配。
這支不行,打不開,那支也不對。
鎖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緊張心慌間,鎖匠手中的鑰匙突然被人搶走,見是那名高貴不可直視的少年,鎖匠将頭壓得更低,恨不得埋在地裏。
他要是沒将頭埋下,理應看到一臉震驚的家宰和侍從。
家宰和侍從都不敢制止昭靈的舉動,他們瞪大眼睛,眼睜睜看着。
昭靈在越潛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鑰匙,一支支嘗試,動作麻利,終于有一支鑰匙插入鎖孔後,能被擰動,只聽?“咔嚓”一聲,一只腳鐐被打開了!
如影相随的腳鐐就此被解開,腳鐐哐當落地,顯露出腳腕上的舊疤痕,顯示它曾遭受過長期的桎梏。
“鄭鳴,你來!”
昭靈把鑰匙遞給身後的侍從,他拍拍手,緩緩起身,覺得蹲得有些累。
越潛正低頭看,昭靈擡起頭,兩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對上越潛黑深不見底的眼眸,直到此時,昭靈才意識到自己做下一件離譜的事。
他親自為一名奴隸解開了鐐铐。
确實不必親自動手,鎖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從去做。
鄭鳴不大情願,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視這名藏室奴。他把雙膝一曲,趴在越潛腳邊,拿着鑰匙,将越潛腳上套的另一只腳鐐打開。
“咔嚓”聲再次響起,腳鐐應聲松開,越潛立即将腳鐐取下,他用手摸了摸腳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雙腳再沒有束縛。
昭靈問家宰:“房間收拾好了嗎?”
“回禀公子,老奴已經喚人收拾妥當。靠東面的第一間房,采光好,房間也開闊,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權貴多年,最擅長察言觀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給越潛安排的是側屋裏邊最好的房間。
之後,鄭鳴領着鎖匠出去,鎖匠得到重賞,又驚又喜,自不必說。家宰帶越潛前往側屋,将他安置,書房終于只剩昭靈一人。
昭靈站在窗前,看見家宰走在前,越潛跟在後,家宰推開側屋的一扇房門,回頭對身後人做出請的動作。
沒有腳鐐的鉗制,越潛邁開步伐,登上門階,走入屬于他的房間。
此刻,昭靈心中有種奇妙的感覺,就像一樣物品失而複得,并被他緊緊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從南山帶回的人,終于歸自己所有。
**
城郊的夜晚給人寧靜之感,但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那種死寂,而是有着鳥獸聲的寂靜,這裏離山林并不遠。白日,若是從窗外眺望,能見到遠方雲霧缭繞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別館的第一個夜晚,越潛睡得很沉,在鳥蟲聲中,他做了一個夢,一個變成青蛇的夢。
已經有大半年沒在夢中化作青蛇,或許是因為別館鄰近山林,或許是因為其它的緣故。
青蛇在林中游逛,它爬到湖畔飲水,喝完水,擡起頭來,沐浴着月光。林風吹拂青蛇身上的鱗片,風兒像只無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适地吐了吐信子。
淩晨醒來,入目寬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戶,才意識到身躺在舒适幹淨的別館側屋裏。越潛以手臂做枕,眼睑低垂,陷入思緒,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看向自己的兩條腳,像似在确認。
腳腕再無它物,曾經一再束縛他的腳鐐,昨日已經除去。
“咚咚。”
門外有人在叩門,不知是誰。
越潛起身穿衣,沒有應答。
“起來了嗎?快出來。”
門外傳來男子壓低的聲音,聲音年輕,語氣急躁,應該就是公子靈的侍從鄭鳴。
隔着門,越潛将長袍穿上,戴上紗冠,系結纓帶,不慌不忙說:“在穿衣。”
昨夜,別館家宰親自給越潛送來生活用具,還有符合侍從身份的服飾。
長衣長褌,合體的錦袍,考究的腰帶,質地很好的皮靴,還有一頂紗冠。
家宰擅于揣摩主人心思,見到主人将這名藏室奴安置在側室,便知道下人的裝束已經不适合他。
沒多久,穿戴整齊的越潛打開房門,門外果然是鄭鳴,此時院中已經有燈火,也能聽見隔院奴仆傳來的說話聲。
越潛清楚,如此多人睡不到天明,是為了伺候還在沉睡,晚些時候才會醒來的公子靈。
多年前,在雲越國的王宮裏,越潛是那個被伺候的人。
鄭鳴見越潛一身侍從裝束,心想還挺像模像樣,他心中不服氣,憑什麽!
憑什麽他一個藏室奴,也能當靈公子的侍從,也能與我平起平坐,獲得入住主院側屋的殊榮。
鄭鳴冷冷道:“你本是奴人不懂規矩,我今日好心叫你,以後,聽到雞啼聲就得起來!”
他當然不是好心,是因為靈公子的囑咐。
想到這人,只是名卑賤的藏室奴工,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權貴,鄭鳴心理才稍稍平衡。
天剛亮,鄭鳴領越潛來到靈公子的寝室外,候在門階下,聽候差遣。
大清早寒冷,鄭鳴把兩只手揣進袖子,他瞅眼越潛,見對方似乎毫無冷意,不喝氣也不跺腳,更不搓手兜袖。
鄭鳴不屑地想,奴人就是這麽低賤。
寒冬裏切冰,把冰塊運往冰室儲藏;烈日下伐木燒炭,火焰炙烤手臉,奴人如同牲畜般耐冷耐熱,麻木不仁。
越潛又豈會不知冷暖,不過是以前為生存學會忍耐罷了。
他的目光越過院牆,望向遠方的南山,晨曦照耀下,天邊的山脊逐漸浮現,巍峨而壯麗。
太陽緩慢升起,陽光照在身上,帶來暖和,越潛仿佛能看見浍水兩岸的樹木,枝頭紛紛露出一點綠意,雪水消融,流成山澗,鳥獸飲水,河岸上蕩來數條漁船,為國君捕魚的奴人被士兵驅趕下河,河水寒冷刺骨。
“公子睡醒了嗎?”
越潛聽到鄭鳴說話聲,才回過神來。
寝室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兩名嬌滴滴的侍女捧着梳洗用具,正從屋內出來,其中一名侍女回過頭,對鄭鳴低語:“公子剛醒來。”
她聲音輕而柔,像似怕吵着屋中人。
“鄭鳴,叫衛槐備車。”
屋中傳出昭靈的聲音,那聲音慵懶,還帶着睏意。鄭鳴身為貼身侍從,經常要向其他人傳達主人命令,因此他總是自以為高人一等。
衛槐是昭靈的禦夫,昭靈顯然打算回宮了。
鄭鳴立即上前,站在門口回話:“是,公子,臣這就去。”
他剛要走,又聽屋中人說:“叫越潛進來。”
站在寝室門外,見不到屋內的情況,屋中設帳,只見得裏頭侍女婷婷袅袅的身影,此時公子靈應當還在床上,被床帷嚴實遮擋。
“公子,他就在門外。”鄭鳴邊說邊朝越潛使眼色,示意他進去。
越潛踏上石階,穿過門簾,進入寝室。
鄭鳴心裏頭不悅,他離開主院,走在通往前院的石徑上,嘴裏嘟囔,聽不清他在嘟囔些什麽。
他服侍昭靈有些時日,還是第一次見昭靈讓侍從大清早進入寝室,這樣的待遇,他都不曾有過。
越潛止步在床帷外頭,隔着床帷,已經能看見躺在裏頭人的身影,同樣,裏邊的人,也能看見床帷外站着的人影。
“公子讓你進來。”
侍女挽起床帷一角,對越潛招手,聲音溫和。
別館的侍女,無不是嬌美似花,衣物華貴,正處于妙齡。
這棟別館本是太子的別館,而她們原先也是太子的侍女,都經過精心挑選。
越潛稍有些遲疑,随後将床帳一把拉開,走了進去,擡眼便見昭靈靠在床上,他身穿絲質素衣,長發披散,烏發白膚。
昭靈睨眼進入床帷的人,慢悠悠道:“你在旁邊等候。”
沒有更多的話語,昭靈擡起雙臂,侍女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過來幫他穿衣。
不知道叫他進來是什麽意思,越潛只得站在一旁觀看。
絲衣薄透,少年的身形若隐若現,越潛目光移開,落往別處。
昭靈穿好衣服後,仍是沒什麽表示,他走到鏡臺前坐下,兩名侍女開始為他梳理頭發。
經由細細的打理昭靈一頭黑亮的長發束成一個複雜的發髻,一頂高冠戴在發髻之上,用玉簪固定,用纓帶系牢。
昭靈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錦衣玉食中,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不說面上白皙無瑕,就是頭發也黑亮似綢。
融國的王公貴族,不論男女,都熱衷裝扮自己的容顏,這點和雲越國很有些不同。
這也是兩國之間迥異的族群習性,不同的風化。
昭靈的頭微微仰起,對侍立在一旁的越潛說:“把佩玉拿過來。”
越潛見鏡臺上放着一件玉組佩,将它拿在手上,本要遞交侍女,卻見昭靈用眼神示意,要他親自來。
從來沒有伺候過人,這種事對越潛而言,比劃槳,捕魚都難。
越潛來到昭靈跟前,低下身的動作顯得僵硬,他試圖将玉組佩挂在昭靈的腰帶上,嘗試兩回都沒弄好,好不容易才挂上。
平日做慣粗重活的手指,沒有侍女的手那麽柔軟靈巧,幹這種細致的事,就顯得笨拙。
昭靈沒在意,注意力不在這兒,他聞到越潛身上的皂角氣味,那是洗澡後的氣味,沒有糅合香味,清爽而樸質。
盛裝的昭靈坐上馬車,禦夫衛槐駕車,別館的家宰,厮役女婢等全都站在院門外恭送,無不是俯首帖耳。
服從命令,越潛跟随在馬車一側,他的身份已經是公子靈的侍從。
馬車離開別館,返回王宮。
行程不急迫,車速很慢。
郊野有山有水,天地廣闊,不像城中那樣擁擠,昭靈欣賞車外的景致,偶爾會透過車窗睨向随車的越潛。
他清早剛醒來,就召見越潛,當然有原因。
此時見越潛緊随車輛,斂目直視前方,昭靈道:“我昨夜擔心你會逃走,特意讓家宰叫人徹夜監視,一有動靜就禀報我。”
畢竟才幫他解開鐐铐,他的雙腳不再受束縛。昭靈清楚院牆雖然不矮,但越潛要是想逾牆逃跑,他能夠翻過去。
昭靈的話出乎越潛意料,心裏頭暗暗吃驚。
“你不想逃是嗎?為什麽?”昭靈望着窗外幽幽的南山,等待對方回答。
為什麽?
在那條運載鮮魚前往寅都碼頭的木船上,越潛無數次動過殺死船上所有的士兵,從士兵手中搶奪鑰匙,開腳鐐逃跑的念頭,最後都作罷。
那時是為何,此時仍是。
越潛心止如水,緩緩陳述:“融國不許百姓收留來歷不明的人,一旦發現會遭到連坐處罰,不說妻兒,連父母都要遭殃。我即便逃脫,也不能去有人居住的地方,只能逃往荒山野嶺。”
越潛的融語說得還行,雖然帶點雲越口音。
昭靈回道:“确實,不只融國,所有國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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