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陽光刺眼,?大太陽烘烤着路面,路面空蕩,遠處可見宮門的守衛穿的甲胄泛光,?即便天氣炎熱,卻還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越潛站在檐下,耳旁是禦夫們零零碎碎的交談聲,?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抽抽噎噎的女子哭聲。

早上送昭靈前來宮門,?路過城南那一排官員府邸,曾見士兵從典令家中押出數名越仆。

被五花大綁的越仆要麽面無表情,?對自身遭遇的事顯得麻木,要麽掩面哭泣,悲戚不已。

此時,?抽抽噎噎的哭聲消匿了,?腳步聲紛至沓來,官員下朝,?陸續從宮門出來。

兩名官員邊走邊聊,?年輕官員情緒激動,囔囔:“憑什麽就他家的越仆可以免去流刑!國君的命令,?身為公子不僅不能表率,還公然違抗。都說靈公子有賢才,我看天下人是被蒙蔽了眼睛。”

“噓。”年長官員使了個眼神,?他瞅見不遠處站着靈公子的越人禦夫。

年輕官員不予理會,提高聲調:“你堂堂大夫,難道還怕一個越奴?”

遭到對方指責,年長官員索性不管,搖了搖頭,?拂袖離去。

越潛面上看不出有絲毫情緒起伏,即便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眼中并沒有這幫融國官員,只是在人群中尋找一個身影。

昭靈的身影很快出現,他與守藏史景仲延走在一起,兩人低聲交談。

來到馬車旁,景仲延和昭靈話別,他擡頭看了越潛一眼,露出憂慮之色。

景仲延登車,馬車緩緩離去,車簾子始終沒放下,他注視路邊的公子靈和越潛,心裏不免唏噓。

國君執意将住在都城的越人奴仆流放孟陽城,這事景仲延持反對态度,認為絕大部分越仆無過錯,無罪流放實在殘酷,奈何勸說不了國君。

國君的命令已經下達兩日,第一批被流放的越人也已經上路。

在達官貴人府中服務的越人奴仆,有的滿足貴族的口腹之欲,有的滿足聲色需求,均被視作腐化權貴的有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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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力壯的越人會安排去紫銅山采礦,冶煉場幹苦役;老弱婦孺則有其他用途,可以在作坊裏從事鞣革,或者為士兵織布制衣。

昭靈登上馬車,他坐進車廂,看越潛放下車後門的簾子,遮擋炎熱的陽光,也擋住外面的紛擾。

簾子仔細放好,越潛繞過車身,到車前駕車。

馬車穩穩行進,車廂陰涼舒适,昭靈靠車廂坐着,他有些倦乏,閉起眼睛,聽着車輪骨碌轉動的聲音。

“公子,屬下是越人,去與留皆聽從融國國君安排。”

越潛的聲音隔着車簾傳遞,言語中沒有情感色彩,就事論事。

昭靈睜開眼睛,眉頭緊皺,他嘩啦啦掀開車簾子,看向執辔的越潛,聲音清晰,一字字說道:“你是我的人,去與留,我說了算。”

昭靈有能力保下越潛。

不說越潛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占着理,就是不占理,哪個士兵敢上他府邸,當着他的面将越潛押走。

相處日久,關系又極為親密,昭靈已經能看穿越潛內心的想法,即便他寡言,很少流露情感。

昭靈說道:“越潛,類似的話,我不想再聽第二遍。”

你覺得自己應該在被流放的越人裏頭,你憐憫你的族人,我能理解。我身為融國公子,強大有權勢,你便不牽挂嗎。

越潛握緊辔繩,應道:“是。”

你是我的人,這話對越潛而言似曾相識。

當初被公子靈從簡牍作坊裏救出,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一轉眼,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駕馭馬車的越潛,沒有回頭去看坐在身後的融國公子,不必回頭,他的樣貌銘記在心,他的一笑一颦都熟悉。

正如昭靈對越潛所言:你的去留我說了算。

一連兩天,士兵從城南的官員府邸裏押出不少越人廚子、舞女、厮役,但士兵從沒出現在公子靈的府中。傍晚,越潛駕車出城門,他遞上公憑,城門守衛放行,沒有人攔阻他,也沒有人逮捕他。

不知道越潛身份的人,看裝束還以為他是位融國貴族,在融國都城居住兩年,越潛說融語已經不帶口音。

人們無法将一個穿融人服飾,說一口純正融語的越人區分出來。

如果将一個越人,一個融人剝個幹幹淨淨,讓他們緘口不語,往前一站,任誰也無法區分他們的族屬。

馬車途徑城牆根下的集市,前路被一大群人阻擋,越潛只得放慢車速,下車察看情況。

地上蹲着一個哭泣的男孩,約莫十四五歲,穿着仆役的衣服。

兩名士兵粗魯拉拽男孩,想讓他站起來,男孩不肯,哭得心碎,百姓圍觀,議論紛紛。

“這不是老蔡家的小仆越娃子嗎,常來我這兒打酒,人又勤快又乖巧。他一個小娃娃能犯什麽罪?是哪個人報官,為點賞錢良心叫狗吃了!”

“就是,你們官兵憑什麽抓人!”

“可憐啊,這是要給押往哪去?”

衆人見男孩模樣可憐,士兵态度粗暴,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指責士兵。兩名士兵面有難色,急忙拉起男孩,從人堆裏擠了出去。

士兵押着男孩走遠,路面的人群散去,越潛駕車通行。

馬車馳騁,直奔南齊裏。

望見南齊裏的裏門時,天邊正好出現火燒雲,紅彤彤的,像是一把火點燃樹木的樹梢,房屋的屋檐。

在裏門下,坐着一群被繩索綁在一起的男子,有老有少,全都垂頭喪氣,一旁還有數名監管的士兵。

達官貴人在城郊往往有別第,這些住在別第裏的越仆,顯然也沒能逃過流放孟陽城的命運。

越潛在奔馳的狀态下勒停馬車,馬而仰首嘯鳴,引得士兵和被縛的越仆擡頭觀看。

從衆人之中,越潛認出一張熟悉的臉——常父。

來時擔心的事,此時成真,常父正在這群被捆綁的越人裏頭。

常父見到越潛從馬車跳下,一手握住劍柄,氣勢淩人,模樣兇悍,忙喊他:“阿潛!”

“嘩!”一聲,越潛抽出腰間佩劍,劍刃鋒利可鑒。

那是公子靈贈予他的寶劍,在霞光下熠熠生輝。

常父驚得大叫:“阿潛,你要做什麽!快把劍放下!”

看守越人的士兵見來者不善,紛紛将長戟對向越潛,他們一時也很懵,不确定來者身份,沒敢用手中的武器将對方啄擊刺殺。

越潛毫無畏懼,走向由長戟組成的戟林,他緩緩接近常父,手中的長劍一直沒有放下。常父在苑囿裏養育過越潛,看着他長大,見眼神,舉止,就知道他想幹什麽。

臭小子這是想割開自己身上縛的繩索嗎?

即便繩索割開,也改變不了什麽。

執戟的士兵齊齊将長戟聚集向越潛胸口,有人喝道:“我等奉國君命令,在南齊裏搜捕越奴,不管你是誰,都不得阻攔!”

戟刃紮破錦袍,血液滲出,斑斑血跡,越潛不退反進,他握緊手中劍,面上神色狠戾,他這副模樣,讓不知道他目的的士兵感到畏懼。

士兵後退一步,面面相觑,不過長戟仍舊頂在越潛胸口。

“阿潛!”

常父的叫聲異常響亮,他得制止越潛魯莽的舉動,越潛仰起臉,那張一向沒有情感的臉上,流露出悲傷。

“我為奴時,想的不過是每日有一頓飽飯,寒冬有冬衣。”

常父低頭看向束縛自己雙手的麻繩,繼續說道:“這一年裏,真是不愁吃不愁穿,該享的福也享了。”

“人嘛,總是不滿足,吃飽喝足就思念故鄉,想念妻兒。闊別故土也有十年了……”常父仰頭望着像似被火燒紅的天空,心裏異常平靜,他說:“就是在夢裏,也想回去看看。”

在南齊裏躲避的這些時日,時不時提心吊膽,擔心洩密,連累越潛。今日不知道是誰将他報官,不過也好,終于不必再擔心,常父本就是個灑脫的人,笑道:“哪裏還不埋人咧,我一把老骨頭正好落葉歸根。”

一同被抓的越人聽到常父的話,有人小聲啜泣,有人沉默無聲,一臉悵然。

越潛神色黯然,眼眶微紅,一言不發。

常父呵斥:“臭小子,快把公子贈你的劍放下!不枉我養你那些年,別叫我這老頭子擔心。”

寶劍劍格鑲嵌的水晶,在霞光下閃着紅色的光,越潛耳邊響起公子靈授予他寶劍時,那句:從今往後,你要用它護我周全。

手臂緩緩放下,握劍的手腕力道逐漸流失,越潛的聲音不大,他啓唇道出兩字,幾不可聞:“保重。”

那日在碼頭送別樊魚,說着一模一樣的話。

掃視這些身份卑微,無助悲傷的越人,對上常父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還有眼中的焦慮與擔憂,越潛把劍刃朝下,長劍緩緩收回劍鞘。

在場的融國士兵都舒了一口氣,由于不知道越潛是什麽來頭,單看他殺氣騰騰,腰佩寶劍,衣袍極為華美,也不想與他起沖突。

目送士兵押走常父在內的一衆越人離去,站在裏門之下,越潛的身影一動不動,如同守門的一尊石像。

如火似血的霞光在天邊消逝,夜幕降臨,清冷的月色照進昏暗、死寂的庭院。

越潛坐在庭院門階上,手臂搭在大腿,駝着背,他原本有着高大挺拔的背影,此時看來像個頹然的老頭子。

他身前是空蕩的院子,身後是狼藉的廚房,物品摔落一地,那是士兵闖入宅子,在廚房帶走常父時留下的痕跡。

挂臘肉的架子被撞翻,水缸破裂,流了一地水,一只陶盆破裂,盆中的米散落在竈旁。

兩只貪食的雞在廚房啄米,欣喜它們發現美食,甚至忘記天黑該回雞窩了。

飼養它們的主人已經離去,然而它們并不明白其中的聯系。

就在這黑暗中,小雞雀躍的叫聲下,越潛在腦中回憶過往:幼年在雲越國生活,住在雲水城裏,日子談不上快活,那時年齡幼小也不知愁苦;十歲時,雲水城破,他被俘虜,在祭壇下僥幸存活;

後來,他來到融國苑囿,為融國國君捕魚,度過七年苦難的生活,那時心中充滿仇恨;後來被守藏史景仲延安置在藏室裏,于孤獨與沉思中度過半年,戾氣與仇恨漸漸消匿;

大雨傾盆,在浍水畔邊,他送行苑囿奴的船遠去;今日,在南齊裏的裏門之下,他與常父相辭。

在回憶裏,越潛剔除公子靈,因為這是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也是情感最為複雜的部分。

這些年,他從未想過自己該是什麽,想要什麽,不過是活着而已。

漸漸的,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在這孤寂與苦悶裏,越潛似乎看清了自己應走的一條路。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不用太擔心,就是分離,也只是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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