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王牌
王欣的造訪,讓珍珠弄的人很是好奇,這還是“潑婦”何玉華第一次帶男性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何小曼背着書包走到弄口,正在屋檐下水池邊刷牙的林清立刻攔住她:“你嬢嬢昨天是不是把男朋友帶回來了?”
珍珠弄還真沒有秘密。何小曼不緊不慢:“你去問我嬢嬢啊。”
讓林清去問何玉華,還不如讓她去動物園摸老虎屁股,不由冷笑:“呵,誰稀罕問。老女人一個……”
哎,何小曼暗暗嘆口氣。一個二十二歲的老女人……
“林清姐,不要和國家政策對着幹哦,我嬢嬢晚婚年齡都沒到,哪裏老了?”
“等到了,就更沒人要了。”林清把牙刷在水杯裏刷得山響,好像這樣能讓自己的發言顯得更加有力。
何小曼故意沒告訴她王欣的身份。其實林清也是無線電廠的,按理和王欣也是同事,只是她實在太散漫了,對廠裏的人完全不上心。
而且王欣生得文弱老實,并不是惹人注目的類型。
何小曼故意不去澄清,倒惹得珍珠弄的另一個人心裏犯起了嘀咕,此人就是淩水成。何小曼前腳走出珍珠弄時,淩水成摘下他的哈麽鏡,愣愣地朝何家看了好幾秒鐘。
怪不得最近何玉華跟自己相處都變得要端莊些了,難道真的談戀愛了?
淩水成晃了晃腦袋,呵,空氣中果然有些庸俗的愛情味道。
其實何家的人暫時還沒想這麽多。王欣的到來的确給了何立華不少幫助。不得不說,何立華離開學校這麽久,在技術上是有些生疏了,好在他夠鑽研,按王欣說的鼓搗了兩回,居然就把困擾了他好幾天的難關給攻克了。
除了“電視機組裝事業”,何家這幾天的大事就是何小曼的中考志願。
這個年代,職業教育還并不盛行,想上個大學則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所以考大學基本上是重點高中的學生才有機會,普通高中除了個別尖子生,大致也就是混個高中文憑,然後等政府安排工作。而大多數家庭連這三年都等不起,他們急需要勞動力去賺錢貼補家用,所以初中畢業就招工進廠,是這個年代的年輕人非常普遍的歸宿。
王秀珍照例是拿不出什麽意見,父女倆只花了二十分鐘就商定了結果。三個高中志願,填了兩所重點,分別是市一高中和市二高中,當然,保險起見,三志願填了一所普通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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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志願表的時候,有好事的同學擠在講臺那兒圍觀。
一個女生跑過來,輕聲對何小曼道:“向麗娜的志願比你還牛,她只填了兩個,後面不服從。”
“哦,決心很大。”何小曼微微一笑,沒有再發表評論。
想起另一個世界,也是中考前,披肩長發的美女班主任一臉嚴肅地說:“不要将希望都寄托在父母替你填的志願上。志願填得再好,不如中考成績好!”
真理,亘古閃光。縱橫時光數十年,依然擲地有聲。
六月底,期待已久的中考,終于來了。
這天一大早,王秀珍已經做好了早飯,還去弄堂口買了何小曼最愛吃的胖油條。
一看那圓滾滾、金燦燦的樣子,何小曼心情就特別好。別人買油條,都喜歡在攤子上用木板壓一下,将油條壓扁再帶走,何小曼就不喜歡,她喜歡吃沒有壓過的“原始油條”,又脆又香,她叫它“胖油條”。
“媽,今天的胖油條特別胖,像胖大嬸。”
“小聲點,讓她聽到得罵你了。”王秀珍趕緊壓低聲音。
胖大嬸最恨人家說她胖,雖然她真的非常胖……哪怕是她很喜歡的何小曼,那也不能說,說了照樣罵。
“還真有點像……”
何玉華話音未落,只見門口晃過一個金燦燦的龐大身影。竟然是胖大嬸穿着一條金黃色連衣裙,飄然而過。
不!能!更!像!
“哈哈哈哈——”頓時,何家爆發出驚人的笑聲,連平時沒有大動作的王秀珍都笑了個前仰後合。
窗外的胖大嬸被吓了一跳,回頭幾步,探進腦袋來:“一大早就這麽開心,漲工資啦?”
王秀珍憋住笑:“沒有沒有,小曼今天中考,我們笑笑,兆頭好。”
胖大嬸覺得這家人只怕腦子都有點問題,揮了揮手:“神經病哦,哪有笑得這麽吓人的。不過,小曼啊,祝你考上重點高中啊。”
“謝謝阿姨。”何小曼很乖巧,沒有說“謝謝胖油條”。
胖大嬸一指弄堂口:“林家那二妞今天也是中考吧,好像出門了。”
“是的,我們一個班的呢。我馬上也走了,考場有點遠呢,要走半個小時的樣子。”何小曼看看時間,還早呢,很是來得及。
胖大嬸嘿嘿一笑:“她家還去考個啥,不是畢業考試已經考過了麽,畢業證書總歸有了,橫豎馬上進廠工作的人。”
王秀珍還是挺低調的:“其實吧,進廠工作也蠻好的,早點賺錢呀。我本來也想讓小曼頂替我進廠上班,不過老何還是覺得讀書好。”
“聽我家老姚說,你那個頂替名額讓出來了?”胖大嬸的老公在紡織廠勞資科,跟王秀珍一個單位的。
“總不能一直占着,橫豎也用不上了,讓出去呗。”王秀珍笑道。
胖大嬸一撇嘴:“你啊,就是老實,人家占個名額,死活都不讓的。”
兩個人正聊得歡,何小曼已經吃完了,擦了擦嘴:“媽,我走了啊。”
王秀珍起身:“是有點遠啊,我送你去吧,路上也好有人說說話。”
“不要不要,我又不是不認識,走這點路算什麽呀,大家不都是這樣走去的麽,說不定路上碰到同學,有的是人說話。”
何小曼當然不能讓王秀珍去,她身體雖說已經基本痊愈,到底還是要多加休養的。
“也好,好好考啊,不要緊張。中午想吃什麽,我馬上去買菜。”
何小曼笑了。考試的時候就是保護動物啊,八零年代的何家就已經是這樣。
走了十分鐘,何小曼都沒有碰到一個同學。陪伴她的是夏日驕陽,是樹間鳴蟬。
想起另一個世界中考高考時全城戒備的樣子,何小曼更喜歡這個世界。
父母有期望,但并不緊迫;老師有期望,但更多是祝福;學生有期望,但因為少了來自學校和家長的壓力,連趕考的步履都是輕盈的。
何小曼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确良連衣裙,垂感不甚好,但被王秀珍熨得妥帖,襯着她嬌好修長的身軀,在林蔭大道上翩然前行。
其實,在這條路上并非沒有同學。
向麗娜坐在一輛吉普車裏,遠遠地望着她,眼神冰冷。
為什麽何小曼連一件廉價的确良裙子都可以穿得如此好看?她明明是個農村女人生的野丫頭!
一想到校門口蕩漾的鮮紅橫幅,一想到自己站在講臺上讀檢讨書時蕩然無存的自尊,向麗娜悄悄地捏緊了拳頭。
“麗娜,這樣不太好吧……”司機緩緩地将車停在路邊,猶豫着問她。
“劉叔叔,你自己看着辦。”向麗娜語氣平靜,好像剛剛提出非份要求的根本不是她,“不過……你跟我嬸嬸的事,我沒法裝作沒看見。”
司機渾身一顫,驚訝地轉頭望着向麗娜。這真的是個剛剛初三的孩子嗎?
向麗娜直直地迎着他的眼神,完全沒有懼怕。
他們向家,那是大風大浪裏過來的,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在外邊鬥完了,回家鬥。向家的孩子,原本就比外頭小門小戶人家的孩子要早熟得多。
“麗娜,你在胡說什麽,劉叔叔聽不懂。”司機還想掙紮。
向麗娜卻突然皺了皺眉頭,将眼神轉向窗外:“你該知道爺爺是疼我的,不然也不會讓你送我去考試。不管我胡說什麽,爺爺都會信。更何況,我也許不是胡說。”
司機汗如雨下:“可是……我不能做那樣昩良心的事兒……”
昩良心。向麗娜呵呵。
你在這車上搜刮了多少油水你就不昩良心?你哄着我爺爺給你劣跡斑斑的小舅子安排工作你就不昩良心?最搞笑的,你睡我嬸嬸就不昩良心?
她父母跟叔叔嬸嬸關系很一般,在爺爺面前各自争表現,幾乎到了白熱化的地步。所以對劉叔叔睡她嬸嬸這件事,她并不覺得遭受什麽打擊,甚至在發現端倪的那一刻,她想到的是,要不要告訴父母,要不要讓他們借此扳倒叔叔嬸嬸?
還好,她沒有多嘴。
今天在路上偶遇得意滿滿的何小曼,她突然就生了主意。
老天真是眷顧自己,讓自己手裏握着這麽一張王牌。真慶幸自己沒有将這張王牌捅給父母。
未出膛的子彈,才是最大的威脅。
向麗娜深吸一口氣:“劉叔叔,你自己看着辦吧。過了這個路口就是鬧市區,兩百米外是6路車站。我只要坐3站,就可以到考場。”
司機沉默了,顫抖着雙手,發動了吉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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