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

在貧民窟的日子，比在外面世界的日子好一點，不用風餐露宿，不用随時逃命。唯一不太好的就是食物特別難吃。

也許是水土不服，也許是得罪安伊爾的報應，羅洄好幾次上吐下瀉，好些天昏昏沉沉。

三天後，一條重磅消息傳遍貧民窟所有角落，也傳進傷號羅洄的耳朵裏。

——衆議院緊急決議：易家無故暴動襲擊衆議院，現已被全部逮捕關押。

老瞿頭上來曬太陽，羅洄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便是：“真的關押麽？”

“我聽人們閑言碎語，說易家本家、旁支、傭人加起來有三千多人？全都關起來？”

老瞿頭目光幽深：“是吧。”

“曾經也有過那麽一次。大概十年前吧，一個研究城市歷史的學者寫了一部小說，被人們手抄相傳。衆議院以無故篡改歷史為由，将傳抄過、看過、讨論過的人全部逮捕關押。”

羅洄驚訝：“也是三千多人？”

“據說，八千多人呢。”老瞿頭嘆道：“但不久，關押這些人的監獄發生一次食物中毒事件……後來，就沒後續了，再沒消息。”

羅洄更加驚訝：“那麽多人出事？沒人懷疑，沒人調查？”

老瞿頭：“有啊，不少人關注着。直到一個警察被吊在門框上，被一節節敲斷腿骨折磨致死，這事才在恐懼中漸漸消散。”

這和梅小姐清除易玢的手段如出一轍！

羅洄默然。

好一陣後，他突然自我嘲諷：“我們怎麽能以人的思維方式去理解機器人的計算方式？”

老瞿頭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戰栗，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追問他的過往。

他們一個拄着拐杖立着，一個縮在輪椅裏坐着，彼此無言。

突然，密密麻麻曬太陽的人群裏出現一抹鮮活。

安伊爾像個孩子王，帶着一群小孩在人群中穿梭玩鬧，給他們發糖。

看見這場景，羅洄适才的壞心情瞬間好了一半，“她是個孤兒？”

老瞿頭被他打斷思路，怔了怔，回：“他們大多都是。”

“我也是。”羅洄低聲道：“黎悅軒呢？”

老瞿頭：“我們調查過，他也是。”

羅洄瞬間驚覺，說出了早已徘徊在心口的猜測：“這麽巧合？會不會是……克隆？”

老瞿頭一直望向遠方的頭歪了回來，定定看着他，眼露不解：“什麽克隆？”

羅洄搖搖頭：“我也不太清楚，這是一個古老的詞彙，存在于很多資料中……”

他努力回憶，終究還是沒法解釋，只好道：“我理解的是，複制出很多個相同個體。不然，沒法解釋我和黎悅軒的基因被監察機器人認定為一模一樣。”

“這個……”老瞿頭額頭冒汗：“別說聽了，我想都沒想過會有這種可能。”

安伊爾帶着一群孩子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世界仿佛充滿了喧嚣和色彩。

羅洄靜了靜，向老瞿頭确定：“是不是南方城的基因檢測都掌控在監察機器人那裏？”

“大部分是，還有一部分，應該在科學院。”老瞿頭回答着，突然打了個寒顫：“科學院由衆議院管理。”

兩人相視驚訝，異口同聲：“機器人！”

南方城的科學技術被機器人掌握，血液檢測和基因檢測、監控記錄、條形碼身份證明……所有所有，都是它們在暗中掌控，不該讓人類知道的，自然就不知道。

怪不得梅小姐會說自己是“神”。

***

一個星期的時光匆匆溜過。

羅洄知道了，大塊頭是貧民窟土生土長的三等公民，他有父有母，但不怎麽管他。于是他很小就成為貧民窟一霸，最終體力的霸主敵不過腦力的王者，被老瞿頭用計收編。

他體型過于突出，很難在監控中隐匿，所以除非所遇事情棘手或危險，他從來都是——看家。

一想到渾身腱子肉的最強戰士大成一個人氣呼呼地守在地下世界裏，羅洄就偷笑不止。

所有人中，真正的天才是毛毛。他看一遍書就能演繹書中的各項實驗。他自學成才，利用廢棄電腦重新組裝反監控外面的世界。

但是他很悶，如非必要總是一個人待着，獨自研究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羅洄算了算，在貧民窟待了十幾天，跟他講話的次數還沒天數多。

車人郁群，人如其名，不太合群，比較憂郁。他親眼目睹一場謀殺，被迫躲入貧民窟。他跟誰都能說上幾句，但跟誰都是說幾句就聊不下去。

唯獨對一個人，他的耐心、善良、笑容，從不吝啬。

那個人就是照顧羅洄的護士，喬憶靈。

喬憶靈原有一個8歲的兒子，可很不巧被學校欄杆砸死。她發現欄杆被人為扭松，丈夫卻認為她精神異常，将她送進精神病院。

後來，她從精神病院出逃，逃進貧民窟，成為這裏的冷豔護士。她在人堆裏時常安靜，很沒存在感，說話少，笑得也少，唯獨對安伊爾特別寵溺。

據說是因為，她剛到貧民窟的時候像個渾身長滿刺的兇徒，見誰打誰。唯獨安伊爾，耐心地陪伴她，不分晝夜守了她四天四夜令她放棄了自殺念頭。

他們，本該在普普通通世界裏普普通通生存的一群人，卻因為衆議院機器人制造的各種“意外”聚在了一起。

羅洄樂在其中，漸漸也不如最開始那般防備。

***

這天，羅洄已經能夠自己磨蹭着走動，安伊爾就拎着一包東西神神秘秘地出現了。

他們兩人對那個意外的嘴對嘴碰觸，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依舊偶爾鬥鬥嘴，偶爾上上手，說關系好呢，經常鬥得臉紅脖子粗，說關系不好呢，誰看他們都帶着長輩般的慈祥笑容。

很多時候，羅洄以“哥哥”的身份自居讓着她，讓得多了便也習慣了。

所以，安伊爾的神神秘秘在他眼裏，也就是比平常多了一個表情變化而已。

他輕斥：“做什麽？讓開點，別撞着我，待會我爬不起來，受累的還是你。”

安伊爾表情欠欠的：“能走動了哦，不影響邁開腿吧？”

羅洄臉色微變：“你放心，不影響後半生。”

安伊爾脖子一紅：“你想什麽？”緊接着，她話鋒急轉：“今晚天氣不錯，想帶你去個地方。”

要不是已經了解了她，羅洄簡直會懷疑她會把自己拐去人跡罕至的地方，趁他傷敲他頭。

安伊爾以為他不願意，開始勸說：“這種天氣，适合去貧民窟裏最美的地方。”

“你要是不能跨步，那就可惜了，畢竟不是天天有這機會，我也不是經常有這心情。”

“去。”羅洄打斷她，怕她又絮叨下去，“包裏是什麽？”

“嘻嘻。”安伊爾把拎着的布包打開，又打開裏面的盒子，遞到他面前，“牛肉！”

肉，在南方城不算稀缺，但在貧民窟卻十分金貴。

安伊爾給他看了一眼，重新抱回去兜進懷裏，“你不是說牛肉烤着吃才香嗎？我們去烤吧。”

羅洄啼笑皆非：“吃獨食？”

“他們吃大份，我留了一小份。”她一手兜着衣服，一手拖住羅洄手臂，“烤給我吃嘛，我想吃。”

“……”羅洄腦子有點遲鈍，她好像很久沒對自己撒嬌了。

剛這麽想，安伊爾又軟軟地追加了一句：“哥哥……”

他好像，是拿她沒辦法。

***

貧民窟東北邊，最偏僻最荒涼的管道深處，風被排排管道隔絕，火苗在噼裏啪啦聲中跳動。

烤肉在火光中冒着滋滋的油，香味順着煙塵飄進鼻息深處。

安伊爾瞟了瞟左右，快速抽走一條咬下一口，又放回去。肉香味在舌尖綻放，美得她微眯了雙眼。

羅洄給烤肉翻了個面，沒看她，卻對她說：“我發現你這人還是有長處的，比如……牙齒又白又整齊。”

“……”安伊爾呆了呆才反應過來這話裏的一絲嘲諷，白眼一翻：“其實你也不賴，眼睛能拐彎。”

羅洄笑着挑起一串肉，遞到了她面前。

安伊爾也不客氣，接過就吃，一邊吃一邊哼哼唧唧表達開心。

她嚼着香噴噴的牛肉，擡手指天：“這裏空氣不錯，視野更不錯。”

羅洄應聲擡頭，只見漫天星空，從天的盡頭延伸到頭頂，一望無際，蒼蒼茫茫。

“不管世界怎麽變，星星一直都在夜空。”羅洄突然感嘆：“真是諷刺。”

“诶，你這就不對了。”安伊爾沒心沒肺地笑：“不管星星在不在，我們也存在過。”

她說這話的時候，極其認真，毛躁的頭發絲被火的熱氣流和風同時吹散，飄飄搖搖。

羅洄癡癡而笑：“真想揪你這一頭亂發。”

安伊爾：“讨厭。”

羅洄學着她語氣：“你才讨厭。”

安伊爾突然垂頭，手裏的肉也不那麽香了：“我以為你不讨厭我。”

羅洄偏頭看她。她的臉被火光映照得紅撲撲的，嫩嫩的臉頰似乎一碰就破，眼波流轉卻不敢與他直視。

他瞬間發懵，如實而答：“起初是挺讨厭的。一口一個‘剛成年’，動不動就撩撥我，還有這頭發，亂得我難受。”

安伊爾瞥了他一眼，眼裏飽含失望。

羅洄心頭暗自嘆息，後面的話拐了彎，變成了：“但是你又笑得太甜了，甜得都快化掉，令我嫉妒。”

安伊爾沒擡頭，眼睛彎了彎：“你哄我。”

羅洄失笑：“那難不成，你要我天天罵你，天天給你紮小揪揪？”

安伊爾沒說話，手指摳着烤肉簽。

“也行。”羅洄笑：“反正你喜歡裝哭。”

安伊爾突然急了：“你紮我頭發的時候是真哭！”

她噘嘴抱怨：“特別疼，我一度以為自己會禿。”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但是我不讨厭你。”

羅洄心一突，呼吸都有點不順。

“我以為你是黎悅軒的時候，只是接近試探。但我發現你不是的時候，我覺得你這人特別聰明。”

“不僅聰明，還很有氣勢，跟衆議院護衛隊動起手來的時候毫不含糊。”

“不僅能打架，打架的時候，還挺……挺帥。”

羅洄猛咽一口氣，這在他以往的經驗認知裏，接下來的走向是——表白？

他擡頭看看星空，恍惚看看荒蕪一人的四周——

天空一望無際，閃着點點星光，清風拂面，夜色正濃……也的确挺适合表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