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來(一)
“小夥兒,找人啊?進門要登記一下。”
“不了叔,我在這兒等着就行。”
不到上午十點。
席彥百無聊賴地插着兜,站在花庭小區二號門的門衛室外側,稍稍靠着被刷成土紅色的牆,身旁就是門衛室專為外進人員開設的一扇小窗。
窗戶開着,裏頭貼牆放了個桌臺,與下窗沿剛好平齊,臺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卷了邊的厚厚登記本。
睡不醒的冬三月,春困秋乏夏打盹。
席彥自回來之後精神放松,打瞌睡從來不管地利天時。
他沒玩手機,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安靜地眯着眼睛,俨然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樣子。
小區綠化應該做得很不錯,即使他站在大門外,都能聞見時不時飄出來的淡淡花香。
是晚開的栀子,帶着夏末的味道。
沒能安靜多久,一陣愈演愈烈的吵鬧聲就打斷了席彥堪堪醞釀出的惬意。
席彥睜開眼睛眨了眨。他轉過去,微微俯下身來,小臂交錯着趴在窗臺上,和保安叔叔一起暗中觀察。透過這扇窗戶,席彥的視線能夠穿過門衛室大開着的門,一眼望到小區門口的簡易快遞暫存架。
那兒站了幾個人。
席彥也不是好奇。
他只是單純想看看周天一大早就這麽能鬧騰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就拿了你一朵花兒,孩子喜歡就給他玩玩嘛!你也沒必要這樣去兇一個小孩子嘛!”
“小孩子就可以不經過允許,随便拿別人的花兒嗎?您能不能講點道理?”
“我怎麽沒講道理啦?又沒說不還給你,你這麽大個人了還跟小孩子置氣,心眼兒怎麽這麽小的呀?”
“……”
陷入争執的是一個姑娘和一個大媽,大媽腿邊還有個騎着玩具車的小男孩兒。
男孩兒手裏揮舞着一大支飽滿的栀子,面帶得意洋洋的笑容,正耀武揚威,張牙舞爪。
席彥順着那姑娘手指的方向,在快遞架上看見了一束用牛皮紙精心紮好的栀子花。
——原來不是小區的綠化。
那束花顯然是用心挑的,而且挑得極好,朵朵都很大,修剪規整的綠葉翠生生的,看上去和它的香味一樣清新沁人。
美中不足的是,花束正中間像是缺了一塊,有點空。
要麽是紮花的人技術有缺陷,要麽……
席彥看着當下這個場面,一下就懂了。
他打量着快遞架的高度,那束花被放在最上面一層。
小孩子再怎麽蹦跶,都肯定是夠不着的。
果不其然,每個肆無忌憚的熊孩子背後,都有個為虎作伥的人生奶媽。
花庭小區的安保比較嚴謹,無論是快遞還是外賣都只能送到門口,普通物品一般都扔架子上,貴重物品才放另一側的電子密碼櫃。
大概是有人給這姑娘送了花,沒來得及當面簽收,就放在了架子上。
姑娘踩着拖鞋急急忙忙下來拿,沒想到才這麽會兒功夫,就被“采花大盜”随手抽走了一支。
席彥心裏猜測,大媽可能也沒料到姑娘來得這麽快,在犯罪現場被當場捉住,也不知道尴尬不尴尬。
看得出來姑娘強忍怒氣盡量禮貌了,她壓着火:“請你把我的花還給我!”
“還給你還給你!誰多麽稀罕一樣!”大媽卻惱羞成怒。說完,她就伸手去拿小男孩兒手上的花,嘴裏還陰陽怪氣地說着,“松手咯!人家不願意給你玩有什麽辦法,你把葉子玩掉了,小心人家随口就要管教你啦!”
誰知剛才還嬉笑着的小男孩兒變起臉來,竟比戀愛中的女人還快。
他光打雷不下雨,當即就熟練不已地開始哭嚎:“我不!我不!我要玩花花!我就要玩花花!”
大媽伸手拿花的動作估計也是技術僞裝,她響亮地啧了一聲,扭頭對姑娘不耐煩說:“你就給他玩玩嘛!又不會怎麽樣!反正你還有那麽大一束。”
姑娘臉都憋紅了,急道:“你們沒經過我同意,拿我的東西,怎麽還有理了呢!”
大媽指着架子上那束花:“那不也沒寫你的名兒嗎,我哪兒知道就是你的。”
姑娘的三觀瞬間裂了縫:“不管是誰的,你都不能随便拿呀!”
周圍看熱鬧的人從兩三變成了四五,多是些買菜散步回來的老人家。
有的一聽孩子哭,就有些心軟,即使他們知道是姑娘這頭占理,也依舊溫聲勸說:
“姑娘,要不算了,你別跟小孩子置氣,送給他得了,啊。”
“孩子也是不懂事,小姑娘大氣一點兒。”
那大媽只當別人好心拉架相勸是在給自己撐腰,底氣都好像更足了。
席彥不自覺挑了挑眉,心想這不助纣為虐麽。
果然,那姑娘氣急,眼睛已經紅了:“他不懂事是我的錯嗎?你怎麽能這樣教小孩兒呢?”
大媽一聽這話不樂意了:“你這人怎麽說話呢!我怎麽教了!你一滴點兒大的小姑娘,懂什麽教孩子呢!”
這句話和“實習生懂個屁”頗有些異曲同工,都透着股冒犯的味道。
席彥聞言,慢吞吞地直起了身。
保安正在前排默默吃瓜,估計是并不敢貿然出言勸架,這架不好勸,一勸就兩頭不是人,鄰裏摩擦常有,飯碗卻只有一個,誰上趕着摔去呢。
席彥不管這些。他伸出手,修長白皙的食指微曲,按了按保安室外邊的鈴,兩聲脆響,保安就回過頭來,看向這個在門外等了十來分鐘的清俊少年。
席彥随手取下別在登記本上的簽字筆,翻到最新的一頁,不緊不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聯系電話。
“叔,我登記好了,進了啊。”
保安還沒來得及答應一聲,就見他已經抻直手臂,指尖一點,幹脆利落地按下了固定在桌角的門閘開關,徑自走進了小區。
十五六的少年個子竄得高,肉卻沒跟上長。
素白的純色T恤、水洗藍的牛仔褲,都是寬松的款式,衣服裏便有些空落,讓他看起來十分清瘦。
這打扮簡單幹淨,不知是不是皮膚白的緣故,席彥看上去還頗有副騙人的乖巧模樣。
作為一名小區外進人員,席彥沒有收獲任何的矚目,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還在戰事升級的大媽和姑娘身上。
于是席彥輕輕松松混進了看熱鬧的圍觀群衆當中。
——順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小男孩兒玩具車的車兜裏摸走了一根棒棒糖。
男孩兒的車兜中放了一捆紮好的棒棒糖,就超市裏賣的那種,會把很多根棒棒糖給紮成一個大棒棒糖的形狀,深得小孩子歡心。
只不過男孩兒的這個外包裝已經拆掉了。
雖說席彥“神不知鬼不覺”,但也僅僅限于圍觀群衆的視角,在小男孩兒那個高度,是可以全程目睹“作案現場”的。
男孩兒被這神來一抓驚得瞪大了眼,貫耳的哭鬧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起碼停頓了三大三秒鐘之後……霎時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熊孩子小小年紀,領地意識卻極強,一嗓子嚎出了真情實感,總算有了點要掉眼淚兒的苗頭。
這才把一衆人的目光重新集中了過來。
席彥在大爺大媽們不明所以的注視下,揉了揉自己發嗡的耳朵,說:“不就拿了你一根棒棒糖嗎?給我吃一個怎麽了?堂堂男子漢,這有什麽好哭的。”
少年音色清澈,話音卻略略拖着,帶一點不自覺的打趣味道,此話一出,除了男孩兒,所有人都像被靜音了,就連保安嗑瓜子的動作都凝固了一瞬。
大媽愣了一下,她低頭看看男孩兒的車兜,又看看席彥的手,不敢置信:“你……你這小子怎麽回事!連小孩子的東西都要搶的呀?”
“我沒搶啊。”席彥手上動作慢條斯理,作勢要剝開糖紙,“它放在那兒,我就拿了,反正有那麽多,我吃一個也沒什麽吧。”
可能是糖紙發出的呲呲聲刺激了小男孩兒,他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
大媽當即怒道:“你要吃不會自己去買嗎?你是誰家孩子,這麽不學好,長得倒是漂漂亮亮,盡學做些偷雞摸狗的事!”
換作別人聽到這話,是一定會生氣的,比如那位受害者姑娘。
席彥突然出現,她剛才一時沒反應過來,現在聽大媽這麽說,頓時新火舊氣二合一,馬上就要一起發作——席彥卻沖她輕輕搖了搖頭。
大媽口中那位漂漂亮亮的孩子沒有生氣。
他甚至一點也不惱,說起話來心平氣和,邏輯清晰:“我窮啊,沒錢買。你們都有這麽多了,就給我吃一根也沒關系的吧。”
席彥頂着人畜無害的表情,兩下就把糖紙剝開,在熊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嚎聲中笑得又幹淨又爽朗:“這麽大年紀了,大氣點兒。”
姑娘這火氣頓時就消了一半。
真是開眼啊,“他還是個孩子”與“我窮我有理”的激烈碰撞。
大媽這會兒要再看不出席彥這是在師夷長技以制夷,那她這輩子就約等于白活了。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變幻莫測,實在好看極了。
席彥收斂了笑容,順手把那個剝開了的棒棒糖塞進熊孩子嘴裏。
男孩兒抱着失而複得的棒棒糖打了個哭嗝兒,不鬧了。
可席彥做戲做全套,這時候了,還沒忘記補上一句:“不給就不給,還你們就是,誰還稀罕。”
大媽理智搖搖欲墜,犯高血壓就臨門一腳。她黑着臉,一把奪過了男孩兒手上攥着不放的栀子花。不知是手滑還是故意,花落在了地上,還被撸掉了一片葉子。
但大媽視而不見,她拽着玩具車,連拖帶扯把男孩兒弄走了,邊走還邊說:“什麽人,沒教養,沒素質……”
席彥嗤笑一聲,彎腰把那支花撿了起來。
看熱鬧的人也不好多說什麽,跟着就散了,快遞架前登時空曠不少。
席彥兩步走到架子邊,擡手把花重新插回了花束中間那個空空的位置上,指尖一撚,蹭走了粘在花瓣上的一點灰塵。
姑娘看着他伸出手。
少年的手指細長,竟白得比栀子花還要好看。
席彥功成,正準備身退,可還沒走出一步,就被姑娘叫住了:“等等,那個……弟弟,謝謝你幫我解圍啊!”
席彥腳步一頓,似乎下意識對這個稱呼略有異議。
但不管怎麽說……他現在确實是個弟弟。
不過即使是弟弟,也比這姑娘高出了半頭來,因此席彥看向她時,需得稍稍低頭:“沒關……”
“席彥——我來了我來了——”
席彥一句“沒關系”還沒說完,就被遠方傳來的鬼哭狼嚎給噎回了嗓子裏。他擡眼,看向宛如野狗一般朝自己奔騰而來的男同學。
沒忍住,嘴角抽了抽,應該是覺得有點丢人。
姑娘見他應該是在等人,而且等的人已經來了,就也沒多說什麽,只是再次真誠地道了謝,然後三步兩回頭地走了。
不多時,野狗已經奔騰到了跟前。
丁宣氣喘籲籲,也沒忘回頭多看兩眼姑娘的背影。他眼睛眉毛擠作一團,問:“什麽鬼,剛才發生了啥,你送人花兒了?!我靠,你喜歡姐姐啊?”
席彥沐浴在保安叔叔飽含敬意的眼神裏,鎮定自若地往外走。
丁宣屁颠兒屁颠兒地跟上。
走出小區,席彥才輕飄飄說:“你要喜歡,改天也送你一束。”
丁宣受寵若驚:“真的?”
“真的。”席彥擡起手腕看了看表,距離約好的十點,已經過去了十多分鐘,意思他一共等了丁宣接近半小時。他朝丁宣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白菊花就挺好,動不動就犯事兒的人特配這個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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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