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遇(一)
左右都是自己兒子,雲霞這個當媽的倒也沒有察覺面前的身體裏藏着一只二十五歲的魂。
想必是“學渣踩線上重點”這件事太令人驚喜,雲霞在席彥放暑假的這段時間裏一直都心情不錯。
心情一好,人也就慷慨了起來:“對了,明天開學,媽每禮拜都給你發零花錢。下個星期的放茶幾上了,一會兒自己記得拿。”
席彥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差點兒忘了還有這等好事,不用被毒打就能有錢花,簡直是“混吃等死”這個夢想的低配版,是成年人想都不敢多想的神仙日子。
“咳。”席彥假咳了一聲。
不能讓自己十年後見錢眼開的臭毛病玷污了現在這副年輕而純潔的身軀。
席彥站在原則線上,掙紮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麽要用錢的地方。”
雲霞給他夾了一筷子肉:“也不多,拿着吧。”
吃完飯,趁着雲霞去洗碗,席彥磨蹭到茶幾邊上,想恭敬不如從命地去把自己的零花錢收了。
片刻後。
席彥看着那張二十元面值的鈔票,流下了感激的熱淚。
魂穿回來的每一天都過得很舒坦,直到這一秒。大概在那段不堪回首的社畜經歷中,唯一值得懷念的,就是每個月那小一萬的工資了吧。
一個星期二十。
真好,一個月四舍五入整整一百塊呢。
原本他就在争取經濟自由的路上颠沛流離,現在直接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雲霞洗完碗出來,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擡頭就發現她的好大兒正對着零用錢發呆。
雲霞正想勸他不必如此感動,就見席彥動彈了一下,伸出兩根手指,撚起那張二十塊的票子,回頭,挑釁似的晃了晃:“就這啊?”
雲霞叉起腰,美目一瞪:“還嫌少?你知道賺錢有多麽不容易嗎?”
挨過社會毒打的席彥一臉麻木:“知道。”
雲霞果不其然十分順溜地接上一句:“知道個屁!”
席彥:“……”
他能解釋他真的知道,關鍵有人會信他嗎。
當然零花确實只是零花,每個月雲霞打算給席彥四百塊飯錢,充食堂飯卡行,校門口買飯也行。
以學校為支點,帶動周邊經濟,但凡這些賺學生錢的小商小販還有點良心,賣的東西都普遍不貴。更別提學校食堂有政府補助,那就更便宜了。
一共五百,其實綽綽有餘,甚至在樸素的學生群體裏還隐隐透着富裕的氣息,而且說老實話,上個學也确實沒什麽用錢的地方。
但錢這種東西,只要曾經擁有,無論多少,心裏都必然割舍不下。
席彥想要的那是錢嗎?
當然不是。
是做人的底氣和生活的安全感。
席彥替自己的庸俗找好了借口,暗自決定背着親媽,去找找看有沒有适合學生做的外快,扭頭就把“打工是不想打工的”這句話抛諸腦後。
表面是個上學人,內裏還是打工魂。
反正就快十六了,打打“幫忙”的擦邊球,也不算童工。
時間的話……這會兒才高一,作為一名學渣,必不可能學業繁忙。
那麽問題來了。
在這個“大學畢業生屁都不懂”的時代,他一個平平無奇的高中生,實現經濟自由的第一步應該朝哪裏邁呢?
席彥盤算着。
最好是在家用電腦就可以解決的那種,作業代做不行,他渣,還要臉,怕被小學生看不起。游戲代打也不行,他菜,網管雖好,但有被學校老師打斷腿的風險。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席彥下午就出門轉悠去了。
一邊轉悠一邊自我安慰,好歹他也是有三年寶貴工作經驗的圓滑社會人,還能愁賺不來點零花嗎。
席彥在馬路牙子上昂首闊步,自信極了。
雲霞買的電梯樓還在還貸款,也沒閑錢搞裝修,索性就帶着席彥一起住在他姥家,照顧老人也方便。
席彥是他姥帶大的,跟老人很親。
住的雖然是老房子、老街區,地界卻離商圈、商場那些繁華的地方并不算遠,畢竟算是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這種位置總是率先發展起來,因此他們這兒周圍的配套設施還算齊全。
席彥準備先在近處看看,不行再往遠了走。
倆小時過去了。
席彥透支下個禮拜那二十塊巨額零花,買了一袋排骨、幾根鹵串兒,邊走邊吃,把自己給喂飽了。
不靠譜。
高中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左手數理右手生化,竟然這麽不值錢、不受待見。
席彥把木簽子扔進路邊垃圾桶,順便瞟了一眼路标,發現自己溜達到了紅林路的口子上。
這是一條大路,他記得這附近的綠化做得很不錯,沿路有一大片寬闊草場,是飯後散步勝地,早晨和晚上,人多狗多。
席彥提溜着小半袋排骨,在路牌底下原地轉了一圈,然後朝着草地那邊去了。
夏末秋初,早晚漸涼,午間依舊潮熱。
席彥順着修繕漂亮的石頭小路,走進平緩起伏的草坡裏,随便找了個樹蔭下頭的木長椅坐下了。
身旁的社區健身器械無人使用,除了街邊偶爾路過的人會帶起一陣隐約的腳步聲,幾乎整個散步勝地都空空如也。
記憶中慣常熱熱鬧鬧的地方,難得一見的空曠下來。
安靜得像一幅定格,卻又能看見風吹草浪。
席彥隔着油紙和塑料袋,繼續慢慢吞吞、悠悠哉哉地啃他的排骨。
腳邊忽然多了一坨毛絨絨的東西。
席彥叼着排骨低頭,和只髒不拉幾的小灰狗大眼瞪上了小眼。
它大概也就四十多公分長,一看就是只小狗崽。
見了人也不叫,席彥一看它,它反而後腿一曲,規規矩矩坐下了。
席彥住嘴了,望着小灰狗怔愣了片刻。
半晌,他才捏起啃了一半的肋排,緩慢地從右手邊,晃悠到左手邊。
小狗崽的尾巴就跟着從右手邊,晃悠到左手邊。
席彥噗的一聲笑了。
他就着骨頭啃下一口肉,在嘴裏細細嚼了,等嘗不到多少鹽味之後,就吐到手心上,躬身伸手,喂到了小狗崽面前。
小狗崽一點防備心都沒有,埋頭吃得可歡了。
席彥開始試圖和一只狗産生交流。
“你就等着這口肉吃,是不是?”
“我回來倆月了,明天要回去讀高中,是現實版的‘越活越回去’,這事兒太玄了。”
小狗崽可能是怕他一個人說話太尴尬,好心地搖着尾巴捧場。
那點肉很快就被吃完,小狗崽黑豆一樣的單純眼睛又巴巴兒地盯上了席彥手裏的骨頭。
席彥被它這饞樣給整樂了,拿着骨頭就開始逗人家玩兒。
晃過來,晃過去,就是不給咬。
小狗崽玩心重,撲騰半天,愣是把自己給摔了個側空翻。
席彥嘴角勾着笑:
“你說我是不是社畜太久,好不容易閑下來,還老琢磨掙錢的事兒。”
“好好學習等着金榜題名不香嗎?以後讀個好大學,考個研究生,少走多少彎路呢,你說對不對,嗯?”
“啧。我也不是真想找活幹,就是想趁機到處溜達溜達……雖然回來倆月了,可還是沒什麽實感。唔,跟你說說話感覺好些了。太久不讀書,不适應,你說我明天回學校會好點嗎?”
小狗崽嗷嗚一聲,趁席彥有點走神,一口叼住了那截骨頭,順帶還在席彥手指上啃了個囫囵。
“哎喲……松口松口!”
小奶牙沒勁兒,磨着不疼,席彥也不心疼那口肉,他只是下意識皺着眉頭從狗嘴裏搶骨頭:“你不能吃鹹的,不好!”
說完這話席彥自己愣了。
……流浪狗。
有口吃的就不錯了,什麽比活命更重要呢。
席彥沉默着松開手,順便在小狗崽腦袋上撸了一把:“吃吧,以後不一定能吃這麽好了。”
席彥輕輕嘆了口氣,直起身來的時候,卻發現十步開外的石子兒路上站着個人,正在朝他這邊看。
那個少年身材挺拔硬朗,墨綠的短袖上印着毫無章法的白色塗鴉。
背後就是大片被夏末初秋微風吹拂撩動的層疊草浪。
席彥看着少年腿邊翻滾着的三只狗崽,又看看自己腳底下這只,腦海裏瞬間就蹦出了《蘭花草》的調子:他從狗中來,帶着狗咬膠。
少年手裏還握着一捆狗繩,他的目光掃過席彥腳邊的小狗崽,準确說,是掃過了小狗崽嘴裏啃得正歡的骨頭。
席彥迎着他略顯複雜的眼神,準備和這位疑似愛狗人士化解一下亂喂食被當場抓獲的尴尬。
他彎下腰,把注意力全在骨頭上的小狗崽一把撈了起來,然後起身朝少年走了過去。
席彥五指張開,單手從底下托着小狗崽的胸脯,把它遞到少年面前:“還給你?”
胖乎乎、圓滾滾的小狗崽嘴裏還叼着骨頭,突然被懸空,狗臉很懵。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擡起了手。
他沒嫌髒,伸手把席彥和狗都啃過的骨頭取了下來,扔進随身帶的垃圾口袋裏:“小狗還啃不動這個。”
他的聲線有一點點低,但卻不沉,帶着些和他氣質相符的清冷,是獨特好聽的少年味道。
但他并沒有要把狗接過去的意思。
席彥舉着這麽個玩意兒有點累,嘴比腦子快地蹦出了一句話:“愛狗人士表示強烈譴責?”
少年給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
那表情看起來不像愛狗人士。
像愛譴責人士。
眼神裏還內涵豐富地表示着“我看你才有點狗”。
席彥走近才發現,少年比自己還高出半頭。
薄唇,高鼻梁,短寸,眼角不挑,反而比水平線稍稍垂一點點,妥妥一張姑娘們愛的帥哥渣男臉。
要不是他人現在正站在狗堆裏,席彥這會兒腦子裏《酷拽校霸愛上我》的濫俗偶像劇本已經寫了個開頭了。
面對陌生帥哥,席彥沒忍住多解釋了一句:“我沒想喂,是它先搶我的。”
說完這話他就後悔了。
跟陌生帥哥告一只小狗崽的狀,可真是有出息啊。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小狗崽灰了吧唧的毛上,頓了頓問:“流浪狗?”
席彥聞言,心裏略感遺憾,但仍點點頭:“不是你的就是流浪狗——那我放下了,好重。”
本是要出來找活兒幹的席彥,此時竟坐在草地上,和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一塊兒撸起了狗。
席彥盤腿坐着,把流浪小狗崽放進了少年腿邊的狗堆裏。
四坨東西當即翻騰了起來。
那少年約莫是覺得席彥賴上自家的狗了,只好也跟着蹲了下來。
席彥問:“你為什麽這個時間出來遛狗?”
“早晚人多。”少年言簡意赅。他伸出手,随便選了只狗子撓了撓,“大狗也多,它們打不過。”
席彥樂了,順嘴問:“什麽品種?太小了,我看不出來。”
少年換了一只狗崽撓:“不知道,撿的。”
席彥的眼神從狗崽們身上掃了一圈:“這些都是?”
少年不大愛說話,但看在席彥剛向流浪小狗崽獻完愛心的份兒上,禮貌地嗯了一聲。
少年如果沒有被席彥半路攔截的話,遛完狗就順便要把它們送去寵物店洗澡。
席彥托着小狗崽的下巴,白皙的手指隐在灰灰的毛裏,抓了抓:“寵物店遠嗎?我……也帶它洗洗。”
他看向無憂無慮的小狗崽,心裏有點酸:
“大家都是狗,咱也弄得幹幹淨淨的,萬一有好心人覺得你可愛,把你領回家,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少年轉過臉來看着席彥。
席彥垂着眸,看起來就跟記不得來路的小狗崽是他似的。
“你不是嗎?”少年問。席彥擡眼看他,他頓了頓,解釋說,“好心人,你不是嗎?”
席彥笑笑,往後一仰,雙臂撐在身側的草地上:“我姥腿不好,怕撞着,算了。”
寄養在寵物店,他給錢就行。
要是碰見有緣人,就給領走吧。
少年沒有多的狗繩。
所以席彥仍舊是單手托着小狗崽的胸脯,一會兒換一邊,一路跟着他去了寵物店。
“一伴”寵物店的老板,聽見外間狗叫聲,就知道來人了。
他從工作間的玻璃門裏探出半個身子來,手上拿着梳子,脖子上還架着吹風機:“鐘秦,來了啊。”
席彥身側的少年點點頭:“光哥。”
岳光把手裏的東西交給其他的員工,就洗了個手出來了。
他邊在圍裙上擦手,邊看着他們那幾只狗崽問:“不是三只嗎?”
鐘秦偏頭瞥了席彥一眼:“這個是剛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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