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初遇(二)

剛被撿到的席彥連忙雙手架起無辜的小狗崽,試圖靠賣萌替它讨個好待遇:“光哥好。”

岳光哈哈一笑,伸出他的花臂,手指輕輕點了點狗鼻子:“你好。”

席彥吞了吞口水,默默往光哥腦門上貼了鐵漢柔情四個大字。

席彥剛想開口說給這只也洗洗,卻忽然瞟到了牆上大寫加粗的價目表。

……他感覺自己現在應該配上一個虎軀一震的特效。

因為他陡然意識到自己目前不僅經濟不自由了,甚至還剛透支完下周的零花。

人活和狗活,只能選一個。

席彥只好把想問的話咽回肚子裏,抱緊了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的小狗崽。

還是岳光先開的口,他擡擡下巴,示意席彥抱着的這只:“這個足月了嗎?”

鐘秦點頭:“看起來三個月左右,能洗。”

岳光嗯了聲:“疫苗你自己打?”

鐘秦想了想:“洗完你打一針,剩下的我來。”

岳光:“行。”

從頭到尾像個跟班且不配被詢問意見的席彥:“……”

不行。

他沒錢。

還沒來得及商量,一只修長的手就伸進了席彥的懷裏。

鐘秦把席彥抱着的小狗崽提溜起來架在肩上,又牽好腿邊的另外三只,輕車熟路拿肩膀推開工作間的玻璃門,用背抵着,先讓狗鑽進去,然後自己才側身進去,把四只小崽子都暫時關進了牆邊那一排籠子裏。

——收拾起四只小狗崽來,比席彥收拾自己還利索。

席彥懷裏一空,就垂下手,指尖不自覺在褲縫上摳了摳。

完蛋。

這倆人一個賺錢一個花錢,都太過娴熟,插不進嘴。

岳光點了支煙叼着,趿拉着人字拖,踱步到前臺電腦邊坐下了,扯着嗓門兒對玻璃門裏的鐘秦說:“劃卡了啊——”

鍵盤聲噼裏啪啦響了幾下,岳光吐了口煙,擡頭看向剛好望過來的席彥:“得嘞,謝謝惠顧。”

鐘秦在給狗崽子們喂水,還沒過來。

剛意識到自己可能白嫖了一頓的席彥,只好替鐘秦客氣一笑。

等鐘秦洗完手回來,岳光順手扯了個印有“couple”字樣的寵物店專用塑料袋,從身後櫃臺上拿了兩個小瓶子裝進去,說:“今天狗多,插不了隊,你晚點再來接——除蟲的藥拿回去,給才撿的那小崽子備着。”

鐘秦顯然是被劃卡的次數特多,也沒推脫岳光的好意,只答應說好,而後頓了頓,補上一句:“再要一根狗繩。”

岳光一陣噼裏啪啦,果斷又劃了卡。

密碼都不用問,老顧客了。

席彥:“……”

也不知道算沒算剛才那兩瓶除蟲藥的錢。

席彥想開口問問寄養、領養的事。

但他發現這位光哥根本沒打算問他什麽時候來接狗,甚至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想必是以為他和鐘秦是一起的、他撿的狗和鐘秦的狗也是一起的。

這麽理解沒毛病。

……但其實也有點毛病。

雖然看起來業務不太熟練,但畢竟他才是那只流浪小狗崽的直接責任人。

岳光麻利地收拾好,起身忙去了。

鐘秦一手推開寵物店大門,保持這個姿勢回頭看席彥:“還有要買的?”

席彥忙搖搖頭,擠了點免洗洗手液在手上,跟他一起出去了。

從“一伴”出來,穿過百味巷那一排市井,再沿着霧凇路走一截,不過十來分鐘,就回到了紅林路的草地邊。

鐘秦停下腳步。

他回過頭,看着悶頭走在自己身側,一聲不吭跟了一路的席彥,隐晦地表達了一下被“跟蹤”的不滿:“……你也是流浪狗?”

僞裝成流浪狗的席彥無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席彥腦子裏飛快閃過了岳光那霸氣的花臂,支吾着問:“光哥他……雇童工嗎?”

鐘秦頓了兩秒,垂着目光:“他沒錢雇下午加餐啃排骨的童工。”

席彥:“……”

他那排骨其實挺便宜的,不能再考慮考慮嗎。

鐘秦對于席彥來說,本質上是個弟弟。

而且剛才還幫他劃卡了,現在也沒有要管他要錢的意思。

撿狗花錢都很熟練,八成是個好人。

所以席彥打算不跟他計較略帶嘲諷的語氣問題,依舊好言好語:“加個微信?或者給個支付寶號?我先把洗狗的錢給你。”

不出錯的話,他讀高中的時候,電子錢包這種東西在年輕人群體裏就已經開始流行了。

鐘秦邁開步子繼續走路,聞言瞥了他一眼:“然後呢。”

席彥努力理解了一下鐘秦這過分簡潔的話,說:“再告訴我個時間,我晚上吃了飯也來接狗。”

顯然席彥沒理解到位,渣男臉的弟弟變成了複讀機:“然後?”

席彥:“……”

鐘秦語氣淡淡:“接出來原地放生,讓它體體面面地回歸社會嗎?”

席彥這才理解了,鐘秦是想問他準備把這個小狗崽怎麽辦。

席彥看鐘秦頂着一張沒什麽表情的臉蹦出這麽句略帶诙諧效果的話,不知怎的有點想笑。

他微微擡眼,想把眼裏那點有跡可循的笑意憋回去,于是故作正經說:“我怕它遭受社會的毒打,還是算了——光哥那兒能寄養嗎?可不可以放在他那兒,碰見有緣人就領養出去?”

鐘秦比席彥高出小半頭。

他輕瞥席彥時,目光經過眼角,神情冷淡,話卻實在:“一天四十。”

席彥:“……”

鐘秦頓了頓,補上一句:“體型長大後,一天六十。”

席彥面對生活的底氣和安全感正在搖搖欲墜。

他咬牙切齒:“這是啃不起排骨的人應該收的價?窮人就不能憐憫一下窮人嗎?”

鐘秦真實而又讨打地說:“他是摳,不是窮。”

作為一名二十五歲高齡、有着豐富社會經驗、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的、勤勞勇敢的未來青年,席彥勉強維持着表面平靜,說:“算了,那也只能先這麽養着。”

鐘秦略略皺眉,看了他一眼,有點奇怪地問:“我長得不像好心人?”

席彥一愣,反應沒跟上:“什麽?”

鐘秦嘆了口氣。

在席彥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跟不上這些小孩兒思維了的時候,鐘秦言簡意赅說:“我養。”

席彥不久前才對着流浪小狗崽嘀咕,說希望能遇見好心人,帶它回家過好日子。

這就……遇見了?

席彥有些意外地擡眼,鐘秦看向他的目光正好還沒收回去。

這位長着一副渣男相的弟弟略微垂着眼皮看人,卻不低頭,仍保持稍稍擡着下巴的姿勢。

就很拽。

但他表情裏不加掩飾的無奈感,實在是撲面而來。

這弟弟的善良本性與酷拽長相的反差直接把席彥逗樂了。

可能是這段原本并不存在的相遇讓席彥覺得心情還不錯,他甚至開口調侃起來:“我撿了狗,你帶去養,和我請客你買單,還有點異曲同工之妙。”

鐘秦沉默幾秒,似是不想讓他有什麽心理負擔,說了一句:“不差這一只。”

席彥以為他是在說他那三只原也是撿來的、不知品種的狗崽子們。

所以在心裏默默把印象分給鐘秦擡了老高。

席彥承蒙好意,很識趣地收起了假意客套,換了個話題。

“三個月左右的小崽子,應該是媽媽養不活它,把它遺棄了。”席彥似有些恍惚,喃喃道,“……怎麽無憂無慮活到現在的。”

身上既沒什麽傷,甚至有點胖乎乎的。

興許是他的語氣忽然間有些低落。

鐘秦好像措辭了一下,大發慈悲地同他多說了幾個字:“它媽媽當時可能就在附近。”

席彥沒明白,揚着尾音嗯了一聲。

鐘秦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揣在褲兜,神色淡淡,語氣也平平:“有些聰明一點的流浪動物,會帶着孩子出沒在常有人過的地方,然後自己待在附近守着。一次不行,兩次、三次,或許有一次,它的孩子就能被有心人帶走。”

席彥怔了怔:“媽媽只守在附近,是因為……”

“嗯,”鐘秦應道,“養一只還行,兩只就有負擔。有的人覺得幼崽可憐,才想撿回去養,如果它媽媽在身邊,反而會猶豫。”

“特別是小孩,喜歡小動物是天性,家長出于安全考慮,就算同意養,也會更傾向于沒有攻擊性的小貓小狗。”

席彥抿了抿嘴,說:“……所以媽媽才藏起來,把這個機會留給自己的孩子。”

鐘秦見他懂了,就沒說話了。

席彥腦子裏突然間閃過了很多自己以前看見過的微博熱搜詞條。

那些虐待,甚至虐殺動物的。

他自然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蜷了蜷:“萬一……碰到的是賣狗肉的呢……”

鐘秦還是用他那沒什麽起伏、也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說:“看運氣了。”

席彥無奈:“也是。”

有機會總比沒有好。

不得不承認,無論是生存還是生活,有時候都是要看運氣的。

席彥瞄着鐘秦的臉。

……他撿到的小狗崽,這一次運氣就特別好。

感慨完,席彥關注的重點又回到了剛才那只被他大搖大擺擄走的小狗崽身上,他皺着眉問:“媽媽願意這麽做,可小崽子自己不知道——”

他話音頓在這兒,忽然啞聲,沒往下說了。

席彥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

小狗頑皮,什麽都不懂,被人帶走了也當是游戲。

如果真是這樣……那小崽子這會兒被關進籠子,應該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要找媽媽了吧。

鐘秦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席彥的下文,也就猜到了席彥在想什麽。

他活動一下肩膀,擡起手臂,把塑料袋甩到背上反手提着,随口說道:“早晚在紅林遛狗的人多,有些出門會帶吃的,所以這附近也常有流浪狗。”

席彥偏頭,擡眼看他。

鐘秦說:“我也在這裏遛狗。”

鐘秦也在這裏遛狗。

鐘秦說他會養那個小狗崽。

小狗崽的媽媽或許經常出沒在紅林的草地周圍。

——他會常帶小狗崽過來找媽媽的,指不定哪天就會遇見呢。

席彥聽懂了這個陌生少年話裏委婉的安慰。

他情不自禁想,這樣飽含善意的陌生人竟然是真實存在的?

不僅真實存在,還能讓他遇見一回,實在是太難得了。

席彥對鐘秦笑了笑:“謝謝。”

鐘秦沒客氣,也沒多說什麽。

他在紅林路口的路标下停住了腳步:“我先走了。”

“等等。”席彥從兜裏摸出早年那塊頭還沒多大的智能機,下意識點開的是社畜用慣了的微信。他迅速翻出自己的名片二維碼,遞到鐘秦面前,“掃一個吧帥哥。”

丁宣說得對,席彥有時候笑嘻嘻地說起話來,還真感覺有點風塵。

席彥也猜得沒錯,鐘秦這人面冷心熱,果然沒好意思當場拒絕他。

即使他掏出手機、點開微信的動作慢慢吞吞、磨磨蹭蹭,透着百般不情、萬般不願……但好歹是盯着他加上了。

鐘秦顯然不是自來熟。

如果忽略那幾句略帶嘲諷的話來看,他應當是會和不熟的人保持禮貌距離的類型。

不多問,不埋怨。

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自己做。

席彥在社交場合,見過不少面子工程示範建設勞模,也見過很多打太極國家級選手。

他已經快忘記簡單幹淨的少年人該是什麽模樣了。

鐘秦看着好友請求裏“席彥”兩個字,最終還是點了通過。

席彥十六未滿,也沒辦銀行卡,只好把微信錢包裏所剩無幾的餘額一股腦兒全給鐘秦轉了過去。

鐘秦把手機揣回褲兜:“那我走了。”

“拜拜——記得收錢。”

席彥朝鐘秦揚揚手機,臉上的笑容和下午的陽光一樣,明朗得晃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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