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九班(一)
開學報到第一天,給人留下的初印象特別重要。
丁宣大概是不想和白菊花扯上什麽剪不斷理還亂的聯系,早早就背着書包等在花庭小區門口的公交站了。
所以席彥沒有遲到,而是從此開始了他踩點狂魔的嶄新人生。
五中沒有單獨拿一天專門用來報到的習慣。
今天上午報完到之後就是開學典禮,下午發書,然後開班會。
學校迎新自有一套流程,分班信息的公告很醒目,印得跟廣告牌似的,放在從學校正門進來的主道路兩旁。
十二個班,一側六幅,每個班各一幅,上頭寫有班主任的名字、任教以來的豐功偉績,還配了一張傻兮兮的大頭照。
再往下,就是這個班的所有學生姓名了。
……按姓氏開頭字母排序,不分中考成績的先後。
背景用的不是素色,而是虛化後的校園一角,十二幅,十二景,竟也覺得處處漂亮。
五中鼓勵學生自主報到,家長并不陪同,這樣也能讓學校裏的人口密度小一點,畢竟三個年級一起開學,人家高二高三早上還有課呢。
但席彥和丁宣顯然不是勤奮趕早的那一批,等他倆踩點進門姍姍來遲,分班公告牌前已經圍了不少人。
丁宣的頭一下變很大。
這一看就擠不進去。丁宣腳步很躊躇,兩手抓住兩肩的書包帶子,高中第一天就露出了小學生一樣的迷茫:“你比我高,視野怎麽樣?能看見嗎?”
席彥頭也不回,目不斜視地拽着他掠過人群,直直朝教學樓的方向去了。
“欸?欸?”丁宣被拽着一頭霧水,還沒來得及看清放在路邊的指路告示牌,人就已經在教學樓前了。
這棟教學樓是環修的,正面開口,壘了幾梯臺階,梁上竟是一塊橫匾,寫着遒勁舒展的“徳愛禮智”四個大字。
上了臺階進去,就能看見中間被樓環起來的地方修成了小庭院的模樣,正中是一小片雕塑群,全是歷朝歷代名人的半身像。
石子路往空處一鋪,周圍高高低低的樹木花叢正是生機盎然的時候。
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樹背後,還有一處獨立的樓梯,看上去就像懸在空中一樣。
丁宣瞪大眼睛,看看小庭院,又激動地轉過身來,看向幾乎與頭上牌匾正對的操場主席臺,驚了:“風、風雅啊……這是什麽……高中嗎……?”
席彥暗想,是高中,是神仙高中。
不僅風雅,後頭的高三樓前也有一塊匾,寫的是“學比山成”,更為氣勢磅礴。
席彥笑了笑,不由懷念起來。
丁宣這個反應倒是和他倆“第一次來”的時候如出一轍,只不過他自己現在淡定多了。
禮智樓一共六層,以正門為前,前側樓上都是長廊,站在廊上能瞭望操場和體育館、小禮堂、綜合樓的全景。
左右兩側是高一高二的教室,一邊兩間,一層四間,所以教室都很大、很寬敞。
後側那面是不同教學組的老師辦公室,而教室那側走廊兩邊的盡頭都有衛生間和樓梯。
這就意味着上個廁所都有可能和教導主任打上照面,設計得就屬實危險。
丁宣打不着方向,下意識問席彥:“怎麽走啊?”
席彥語氣随意,但十分确定地說:“你二,我九,你一樓右邊,我三樓右邊。”
一二三樓是高一的教室,高二會往上搬,搬到四五六樓。
丁宣心碎了:“約等于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以後你還怎麽罩我啊!”
席彥樂了,拍拍丁宣的肩膀:“要是實在想我,可以在去上廁所的路上擡起你的大頭,然後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如果我正在門口罰站,說不定還能朝你揮揮手。以後在一樓就自求多福吧,今天起我就把你原地放生了。”
丁宣嘀嘀咕咕還不走:“你又沒看見,說二班就二班,靠不靠譜……”
丁宣話音剛落,就有一位略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從樓梯間拐出來,膀子上還別着紅底白字寫有“喜迎新生”的袖章。
見席彥倆人杵在原地,他就走過來,頂着一張嚴肅的臉,卻努力做出和藹的表情:“找不着路吧?哪個班的啊?”
席彥憋笑,這袖章戴的,跟導盲犬似的。
丁宣見了老師立馬緊張,席彥當然十分泰然,他笑嘻嘻說:“找得着,這就走了,謝了魏主任。”
魏主任背着手點點頭:“快去快去。”
魏主任撂下話就朝一班的方向去了。
丁宣擠在席彥身邊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問:“主任啊?頭發怎麽這麽濃密,一看就是只管人,不管教書……”
席彥也對着主任偉岸的背影賊兮兮地擠眉弄眼:“他叫魏蔔,咱們年級的年級主任,生平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抓學生遲到。要是開學第一天你就被他逮住,那你可就真前途未蔔了——現在滾蛋還來得及!”
丁宣卧槽一聲當即飛奔起來,邊跑還不忘回頭吶喊:“你是不是學校有人啊?!哪個學長學姐給你的情報——不要放生我!以後你就是我席霸霸了!”
丁宣一溜煙兒跑了個沒影,席彥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嘆出。
他本以為自己會不适應。
但當他穿着藍白校服踏進校園的那一刻,他的心情竟會是這樣無比的舒暢和放松。
——這是他從前沒有好好珍惜的地方。
現在回想起來,卻也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為懷念的地方。
時間也不早,好多教室人都快坐滿,丁宣抓緊時間找到二班的門,門板上貼心地張貼着花名冊,他果不其然在頭幾個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丁宣震驚了:“席霸霸是有透視眼吧?這特異功能,考試抄前排卷子不在話下啊……”
二班前面就是一班。
剛想進門視察一下的魏蔔突然腳步一頓,撓了撓頭:“那小子,魏主任仨字兒叫得倒是挺熟……”
看來他确實還是威名遠揚啊。
踩點狂魔席彥正在悠哉悠哉地爬樓。
“……九班,”邊爬,席彥邊勾着嘴角低聲自語,“那一天,我終于回想起了被實驗班包圍的恐懼。”
三樓是九到十二班,除了席彥所在的九班之外,剩下三個全是實驗班,中考成績年級前一百五十名的精英種子們,被随機播種進了三間教室裏。
五中是市重點,和市一中、三中,共同代表了全市最高的教育水平。
五中的年級前一百五是什麽概念呢?
大概把他們放在全市範圍內的大排名裏,也是能擠進前一千名的水平。
換句話說,各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尖子生。
九班人在開學第一天還保有無憂無慮的快樂和憧憬,以後大家的學習生活,越過越像在夾縫中求生。
特別是臨近考試的那段時間,整個三層都被泡在“你多少名”、“考得不好,就二十幾”的恐怖對話裏,而可憐的九班人只能在與男廁所比鄰的教室中,抱緊自己貧瘠的智商,瑟瑟發抖。
保險起見,席彥路過前門的時候,還是稍微瞥了一眼貼在門板上的花名冊,他的名字,無論按姓氏字母排序,還是按成績排序,一般都落在後頭,一眼就看見了。
席彥愉快地揚揚眉毛,從教室外面,奔着後門去了。
一如當年的記憶,後門邊的那個靠牆的位置,正給他留着呢。
開學第一天,大家彼此不熟,都很拘謹,只各自找了喜歡的位置坐下,就老老實實不開腔了。
席彥是個例外。
他像條被放歸大海的魚,有種終于回到自個兒地盤了的感覺,渾身上下都很滑溜。
他坐在最後一排往前看,妥妥像是被老天爺派來觀察人間的。
畢竟他暫時沒有別的打算,只想把自己懷念的日子,再巨細無遺地走一遍。
席彥雙手揣在寬大的校服兜裏,一腳踩在書桌下的橫杠上,吊兒郎當地跷着凳子。
東升的旭日透過前面的窗,洋洋灑灑鋪滿了書桌,又映進少年人溫暖的眼裏。
席彥的視線在教室裏逡巡。
教室正中間那胖胖的、腦袋上有一塊小小斑禿的男孩兒是班長,叫闫嘉朗。
第三排的馬尾辮兒叫闫悅,副班長,和班長一塊兒,人送外號九班大小闫。
前桌是個大大咧咧的女生,叫路遙遙。
她同桌那個短發女生是團支書,叫陳星,只有收團費的時候才敢找席彥說話。
左手邊隔着過道的位置上,一個戴着眼鏡的男生有點木讷,看上去像個書呆子,卻是個隐藏的繪畫大佬,還能寫一手好字,是班裏的宣傳委員,叫倪文瑞。
還有這會兒剛進門還在大喘氣的那位多動症患者,是體委,也是自己的同桌,差點跟同班同學撞名,叫李文睿。
每個人都差不多比他“小十歲”。
他看向誰的目光都很慈祥。
……一個一個看過去,其實好多人席彥都記不大清了。
一是因為時間太久,高中之後他又認識了太多的人,很多面孔都随着歲月變遷而褪色。
二是因為他作為一名差點成為五中之恥的學渣,确實沒在“班集體”上花多少心思。
不是人人都敢跟他走得近。
他也有固定的玩伴,加上他,五個人,人送外號五壯士。
……總之當年就那麽稀裏糊塗地過了。
席彥現在卻難得有空沉下心思去想,如果老天爺沒賞道驚雷把他給劈回去,那這個教室裏的大多數人,總共會陪他度過六年——
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人一輩子最多也就活十幾個六年,一頭一尾還都像是快進着過的。
這麽一想,現在這段上天平白饋贈的日子,就更加值得珍惜了。
席彥擡擡下巴,對即将走到自己旁邊的李文睿禮貌一笑:“嗨,同桌。”
李文睿來得太遲,只剩這一個空座兒了。
剛走過來,他就被門邊沐浴在陽光下的明朗少年帥得閃瞎了狗眼。
他受寵若驚地把書包放在空座上:“那、那我不客氣了……我叫李文睿,您、您吃了嗎?”
席彥聽着這句“您”,差點沒覺得對方是在嘲諷他,也就剛開學這兩天能從李文睿臉上看見羞澀的笑容。
席彥內心無比珍惜,并好心替他拉開板凳:“吃了,別緊張,就當自己家,啊。”
李文睿:“……”
李文睿暗自決定,如果新學期第一堂語文課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同桌》,那他一定要在篇幅裏加上和藹可親這四個字。
他們班主任已經到了,正抱着一堆資料,在門口跟隔壁十班的班主任說事。
席彥趁機從褲兜裏把手機摸出來,靠着桌肚,點開微信看了一眼。
備注為一個單字“鐘”的聯系人頭像旁,一直都是轉賬提示。
昨天回去,席彥不知道對方的名是哪個字,怕寫錯,而且他那要命的輸入法,在他連續輸入“zhong qin”後彈出來唯一靠邊點的詞條……
竟然是“鐘情”。
席彥一邊啧啧有聲感慨對方父母的浪漫情懷,一邊把“鐘”後面的字删掉了。
席彥埋頭看向手機。
看這架勢,倘若微信已然推出了退款的功能,說不定對方現在已經退給他了。
席彥想了想,大尾巴狼似的敲過去一行字:
「哥給你就拿着,別不好意思」
沒過多久,鐘秦竟然回複了:
「我的狗,我給錢」
席彥不死心:
「你那麽多狗,就當補貼一點」
鐘秦淡定回:
「錢夠」
席彥:“……”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養個狗而已,大可不必走這種霸總路線。
才幾歲啊就這麽拽。
這頭席彥正盯着自己的大腿兩眼發直,那頭班主任就已經站上了講臺。
班主任是個小個子女生,年紀不到三十,長得更顯小,梳着利落的高馬尾,眉間還有顆紅痘,估計最近也沒少為開學的事着急上火。
班主任江水的聲音清亮,席彥正萌生一點懷念的感覺,就聽她說:
“開學第一天、第一件要跟大家強調的事就是——校內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不允許玩手機,抓住就沒收,高考後再還。”
席彥:“……”
李文睿看見自己帥氣的同桌默默把手機扔進了桌肚。
他掐指一算,高考後再還。
得,也就一千多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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