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九班(二)

五中的作息是,七點五十開始早讀,八點十分第一堂課開始。第二堂課後有二十分鐘的課間操,周一的升旗儀式會利用這個時間。

今天比較特殊,八點新生報到,九點三個年級一起參加開學典禮。

平時的行課安排,上午五節,下午四節,九點半晚自習結束。

這時候走讀生回家,住宿生還要再繼續上一個小時自習。

五中并不是全封閉式,吃飯可以出校門,只不過中午一點十分就關校門,下午是六點,在這個時間前,學生必須回校,班裏的幹部會打考勤。

江水做完自我介紹之後,飛快地講完了這一幹事宜,最後還不忘補上一句:

“其他的校規校紀都在《學生守則》裏,有個小冊子,下午和課本一起發給大家——其中就包括關于手機的相關規定,大家仔細閱讀,保不準以後會書面抽查的喲。”

教室裏的大家都倒吸一口涼氣。

席彥桌肚裏的手機适時嗡嗡一震。

席彥:“……”

多半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推送消息,但席彥就是感覺自己有被內涵到。

江水擡手看看表,說:“九點開學典禮,咱們高一新生得提前點兒下樓,先排個隊。位置在面向主席臺的左手邊,班牌已經放好了——找到咱們班的班牌,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按高矮順序,高的站後面。好了,都動起來,你們先去,我馬上就來。”

江水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揮胳膊往外趕人了。

李文睿蹭的一下站起來:“走嗎同桌?”

席彥笑笑,往自己桌肚裏看了一眼:“你先走,我斷後。”

李文睿連忙比了OK的手勢:“懂的哥們兒,你注意安全,好家夥,一千多天呢,型號都換三代了。”

席彥就坐在門邊,按理說該是最早出教室門的人,但他卻坐着沒動,所以想要從後門出的同學都得路過他。

有幾個好相處的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就當作是打過招呼。

還有好些女生會壯着膽子偷偷看他。

他都友好地回以了既不尴尬也不失禮貌的微笑,隐隐約約還透着那麽點慈祥和寵愛。

不過,他磨蹭這一下,倒不是真的想避人耳目收個手機,沒那個必要。

只是晚點下去集合的人,理所應當會站在隊伍的最後面。

他喜歡最後一排,來去自由。

席彥高一時裸高一七五,可個子也不是班裏最高的,所以每回大課間活動的時候,他都會找各種理由遲些才下去。

要不就幹脆不下去。

後來連江水都習慣了,做操的時候都懶得找他。

樓上高二生不必這麽早下樓,高一這三層很快走空。

席彥這才慢慢吞吞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從通向庭院的那處樓梯下去了。

魏主任拿着個喇叭站在幾百號學生前面:“都安靜一下啊——班主任清點一下各班的人數!”

席彥腳踩魏蔔發出的噪音,輕車熟路從操場外的路繞了過去。

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沿着操場邊側,徑直走向幾乎已經排好的隊伍後方,成功踩點,綴在了九班男生這列的最後面。

——正好在江水走到他面前時歸了隊。

席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不好意思江……老,上了個廁所。”

席彥咬了舌頭,差點依回憶的路數叫了江總。

江水擺擺手,沒跟他計較:“行,先站這兒吧。”

點完數她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前排,席彥看着她雷厲風行的背影,竟然覺得有點可愛。

當年的席彥,少年心智,還老覺得她說話做事直接了些,不太委婉。

現在席彥經歷過許多事情,卻感謝她當初能毫不拖泥帶水,把好多話都說得通透、明白。

高一生列隊完畢,時間接近九點,高二高三的學生也就都陸陸續續下來了,按照要求,排在他們右邊。

很多新生都好奇不已地偏着腦袋去看學長學姐,席彥倒是目不斜視,依然插着兜,姿勢放松而随意地站着。

綠茵地,紅跑道,莊嚴的主席臺。

席彥伸手,仔仔細細理了理校服短袖的衣領,又把外面的長袖外套老老實實拉好了。

高二高三列隊很快,他們右手邊的隊伍很快成型,操場頃刻間被方方正正、整整齊齊的藍白色填滿。

——席彥的餘光卻瞟見了一個人。

那人正漫不經心地游離在隊伍之外,從逐漸規整的高年級隊伍末尾經過,直直朝高一這邊走了過來。

步子很慢,每一步卻跨得很長。

五中的校服是學校依據中考體檢單配的碼,直接和錄取通知書一起寄到學生手上,有夏秋兩套,冬季的以後入冬後再發。

他穿了一件秋款長袖校服外套。

長度合适,卻很寬大。

裏面沒有按照要求穿校服短袖,而是搭了一件黑色的T恤,隐約能看見胸前幾筆抽象的塗鴉。

他走到近處時,席彥不自覺偏過頭,睜大了眼睛:“鐘秦?”

鐘秦個子高挑,整個人修長挺拔。

下巴仍是稍稍擡着,走起路來目不斜視,甚至有點面無表情。

如果不是手上大搖大擺拿着一個沒拆封的面包,看起來真像是早起炸學校的啊。

席彥驚了,居然還能有人比他來得更晚?看起來甚至是剛去食堂小賣部買了個早飯?還有,高一第一天開學就穿這麽随意,開學典禮!不太合适吧?

而且好巧,這居然是鐘秦?

席彥腦子裏彈出一長串問號,由衷感慨了一番……怎麽校服都套不住這人身上的拽?

鐘秦聞聲,腳步頓了頓。

他目光微斜,就看見了站在某列隊伍最後一個的席彥。

眼睛瞪得賊大,一副不依不饒要給人塞錢的樣子。

好歹也是微信好友,鐘秦微愣一下,朝席彥點了個頭,然後就移開目光,繼續往前走了。

全程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驚喜。

席彥:“……”

席彥目送鐘秦走到最左邊那一列,看着他泰然自若地站好。

他前面的男生回過頭來跟他說了句什麽,席彥猜,可能是告訴他剛才班主任清點了人數。

鐘秦颔首,看不清嘴型,但多半是言簡意赅說了句謝謝。

他那個身高,站在最後一排那個位置,特別理直氣壯,非常理所應當。

席彥咬咬牙,吃什麽長大的這是。

好一頓羨慕嫉妒恨之後,席彥才陡然回過神來,伸長脖子一望——他确定鐘秦是站在最邊上的那一列裏。

……靠。

十二班。

走校霸風的學霸啊。

升旗結束後,主席臺上講話的人從主持人到校長,又輪到家長代表,換了一波又一波。

每講幾個字,席彥就往左邊挪上半步。

班主任統一站在隊伍最前方,開學典禮日子特殊,各路主任都在主席臺邊上候着,所以壓根沒人逮他。

席彥挪得就很自由自在。

鐘秦:“……”

他很難不注意到那位有螃蟹相的同級生——朝自己“橫行”過來的席彥。

不多時,席彥已然成功橫跨兩個班,借鐘秦遮掩,在他背後站定,然後幽幽地說了句:“……緣,妙不可言。”

不等鐘秦做出點反應,席彥就輕咳一下,略挺直腰板,說:“《學生守則》第二篇第一條,在校學生夏季應裏外着裝校服。”

鐘秦抿着嘴沒回頭。

但席彥隐約好像聽見他略顯無奈地,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片刻後,鐘秦從褲兜裏摸出了手機。

席彥當即就覺得這個弟弟屬實比他當年還要big膽。

鐘秦稍側身,讓身後的席彥能看見他的手機屏幕,在席彥疑惑的眼神注視下,鐘秦當着他的面,把他昨天一股腦兒轉過來的七十五塊二毛一給收款了。

鐘秦的目光依舊看向前面,但他往後偏了偏頭,說:“還有事嗎?”

“……”席彥沉默片刻,又開始了,“《學生守則》第一篇第三條,在校學生不允許攜帶、使用手機等與學習無關的電子設備。”

鐘秦從善如流把手機揣回褲兜,呲啦一聲撕開了面包的包裝袋。

席彥盯着鐘秦的後腦勺繼續碎碎念:“《學生守則》第三篇第一條,在校學生不得在朝會、升旗儀式、大課間等場合嬉戲打鬧、吃……”

鐘秦側身回手,眼疾手快精準無比把面包塞進了席彥的嘴裏:“《學生守則》倒背如流,老師很喜歡你吧。”

當年五中讨嫌第一名的著名學渣席彥膝蓋中箭,一邊嚼着嘴裏的飛來橫食,一邊強行站直,找回場子:“同學們也都很喜歡我呢。”

鐘秦痛失一頓早飯,轉過去不忍直視了,只留下一句冷漠的:“三塊五。”

席彥樂了,吧唧嘴更加起勁:“不轉,你這屬于強買強賣。”

……雖然他撿的那只小狗崽,也很像是“強買強賣”給鐘秦的。

席彥并不在意右手邊的陌生女同學投來的好奇眼神。

鐘秦那個拽樣,估計什麽事他都不在意。

于是席彥躲在鐘秦背後,指尖隔着塑料袋拿起面包,心安理得地啃了起來。

而且不知是不是出于逆反心理,他還特想找并不打算理他的鐘秦聊天:“看看看,學生代表來了,是誰啊,我們學校的中考第一名?”

鐘秦把外套拉鏈拉下來一些:“不認識。”

席彥不想嘴裏進風,說起話來就有點口齒不清:“你住校嗎。”

“……不住,”大約鐘秦也是對學生代表發言沒有興趣,所以才能耐着性子跟席彥閑扯,“要遛狗。”

面包不大,席彥再細嚼慢咽也吃完了。

他折疊着塑料包裝袋,小心不讓裏頭的渣屑掉出來。

然後他“狗狗祟祟”地朝鐘秦身側伸出手,蹑手蹑腳地把那個被他折成一個小方塊形狀的包裝袋,塞進了鐘秦校服外套的兜裏。

“巧了,我也不住。”席彥心滿意足,拍拍手,問,“那小崽子還好嗎,會不會和你的狗打架?雖然我說這話不合适,但你這個後爹可不能對繼子太過苛刻啊。”

鐘秦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兜。

塑料包裝沒了物理壓力,正在他兜裏舒展,開口的那一條還被彈了出來,就挂在兜邊,張牙舞爪的樣子像極了站在他身後的外班男同學。

鐘秦這個當後爹的,覺得自己不是撿了只狗回家。

而是撿了個麻煩。

什麽叫人善被人欺。

這就叫。

鐘秦微微回頭,并不熱絡的目光從席彥臉上一掃而過:“沒有不讓親爹看狗兒子的意思——現在你可以回你班上了嗎?”

少年站得筆直,脊背硬朗。

用嘲諷的語氣,說着妥協的話。

席彥莫名覺得心情很好。

他憋着笑:“欸,早知道你這麽好說話,我就不磨叽這麽久了,還白嫖一個面包,怪不好意思的——那我走了啊。”

鐘秦沉默的背影上仿佛寫着幾個大字,“慢走不送,下次別來”。

但說了要走的席彥卻壓根沒動。

來都來了,幹脆待着得了。

學生代表講完話,開學典禮就接近了尾聲。

新生入學,會由校長親自帶着大家學一遍五中的校訓,每次朝會結束前都要集體高聲朗誦一次,隊列才會解散。

說實話席彥以前讀書的時候不大喜歡這種所謂的儀式感。

“德愛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

但當他再次熟稔不已地念出這句話時,卻發現這十六個字一直都藏在他身體的某處,一同高中三年的荏苒時光。

他的聲音穿越時空,和全校師生的聲音融合在一起。

莘莘學子和名校的精神,一脈相承。

注:“德愛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祭夫徐敬業文》(劉令娴·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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