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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泡溫泉的人很少,連贏跟連賀學、付錦到溫泉館的時候溫泉區都已經沒幾個人了。連賀學是中醫,他當然知道這個時間不适合泡溫泉,但他和老伴都對孫子重新适應下水這事不放心,所以雖晚,卻也來了。
他和老伴穿的情侶泳衣,還是帶恐龍圖案的那種。他們陪孫子一起找了個小點的泉池,在池子邊坐了下來。他見孫子隔着一米多遠的距離遲遲不肯再往前走,說:“大孫子,要不要先去買點喝的?”
連贏看到大量的水就感覺一陣胸悶氣短,聞言“啊?”一聲,然後點頭說:“哦好啊,我正好也渴得荒。我去買,爺爺奶奶你們想喝什麽?”
連賀學說:“大晚上的,喝點玉米茶吧,給你奶奶也來點。”
連贏趕緊走了,是那種逃似的走。老兩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嘆口氣。付錦把腳泡在水裏:“我聽說定向分班考試就剩下兩周了,你說咱孫子能行麽?他這麽想去定向班,萬一去不成……”
連賀學面上不無擔憂,嘴上卻倔強得很,說:“沒萬一,一定能去。大不了一會兒我帶着他多下幾次水。”
付錦心說又不是沒帶過。她以前還不會游泳呢,就不喜歡游。可為了孫子也特意去學了。結果是她學會了,孫子還是不敢下水。
想到寶貝孫子小小年紀沒了媽,付錦就一陣心疼。那會兒還是大冬天呢,一個五歲的小孩子,高高興興跟媽媽出了門,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自個兒。她有時候也想不通,一條數年都沒出過任何意外的公交線路怎麽就在那天出了意外。好好的兒媳婦兒說沒就沒了,還把沒出世的小孫子也帶走了。只留下大孫子,病了好久才恢複過來。可恢複的也只是身體,心理上留下了極大的陰影。
最開始連贏不止不敢接觸大量的水,他連公交車都不敢坐,哪怕看到都會覺得難受。後來還是因為認識了王臨時,跟王臨時一起坐校車上下學才慢慢好的。只是這坐公交車的問題解決了,下不了水的問題卻是多少年也沒能克服。
“要是小雲還活着,咱們的小孫子也得有……十二歲了吧?”付錦的手輕輕劃着水說。
“嗯。”連賀學看着溫泉區的入口,“這個時候差不多該過生日了。”
“前兩天……”付錦紅着眼眶說,“前兩天有人給我介紹個姑娘,說三十多歲了,一直忙着事業沒結過婚,跟我打聽咱家連城有沒有續娶的打算。我說哪天我問問。”
“還問什麽了,要續早續了。”連賀學想起兒子也是有些頭疼,“他上回來的時候我給他把脈,我看他這陣子又沒有休息好。我給他拿了些安神的藥,也不知道按沒按時吃。不瞞你說,我有時候想想跟小雲都有氣。別看她也算是我半個學生,還是兒媳婦。你說她這一走,把咱家小城的魂都給帶走了。”
老兩口正說着呢,付錦的手表突然輕輕震動了一下。她垂首一看,是兒子發來信息。她笑說了句:“還真是不禁念叨,問我們怎麽都沒在家。”說罷擡腕回複兒子:“我跟你爸帶小贏出來泡溫泉來了。小贏學校快要考定向班分班考試了,他不敢下水就不能進這個班。你回家了?”
“我沒回家。”連城直接打電話來說,“是你們那邊的智能管家告訴我你們沒在,我還以為家裏有什麽事。”他的工作性質比較特殊,所以家裏有沒有突發情況這一點他一直有關注,“小贏沒在你們身邊?”如果在,他母親斷然不會直接說“不敢下水”這四個字。
“對,他去買水去了。太晚了,溫泉區裏的小超市關了,他去了樓下。孩子還是一見水就緊張,你爸讓他去買東西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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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的臉,好點沒有?”
“喲,這時候知道心疼了?打的時候你怎麽不想想那可是小雲身上掉下來的肉!”對于孫子被打這事老太太還是有氣的。
“……”連城那頭一陣靜默。過了會兒他說:“這個時間太晚了,你們帶他去溫泉館我也不放心,回頭我找個人帶他去游泳館練。你們也跟他說說,去不成定向班還有很多其他選擇,讓他別太執拗。”
“你幹嘛不自己說?”
“我要是說了他拼死都得去,這孩子跟我對着幹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連城長嘆一聲,“媽,我還有事,先挂了。”
“等一下!”盡管知道可能性不大,老太太還是把不久前跟老伴提到的事跟兒子說了一下,“你趙姨跟我說她有個侄女兒今年三十五——”
“嘟嘟嘟……”
“我都說了問了也白問。”連賀學說。
“我這不是想着他要是能找個好女人起碼能照顧他點嗎?沒準跟連贏的關系還能緩和一下。小雲走了之後他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付錦突然噤聲,她從水影裏看到了孫子。
“我覺着他過得挺好的。”連贏把喝的放到木圍上,哼一聲說,“有時間陪別人家的孩子上下學,八成是看上了人孩子他媽呢。”
“不許瞎說!”付錦難得嚴厲,“上回他打你是不對,但不管怎麽樣你爸還是惦記你的。剛還跟我說找個專業的人帶你到游泳館去練習呢。”
“我才不去。”連贏忍住一陣不舒服,也像他奶奶一樣坐在木圍上把腳放進水裏。他的肌肉瞬間随着這個動作繃得死緊,摳着木圍的手指用力到指骨仿佛要斷了似的。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去克服對水的恐懼。相反,他一直在往裏試探,最後甚至一狠心直接坐到了池底。
水位大約在他的胸口處小幅度起伏。頭暈,惡心,想要逃出去的感覺充斥在腦子裏。爺爺跟奶奶見他臉色不好也坐進池裏一左一右陪着他。爺爺握着他的手腕,奶奶不停地聊些事情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
“沒事的大孫子,放松。爺爺奶奶都在呢,我倆都會游泳。”
“就是就是。你別緊張,你看這水就這麽深,你個子這麽高,半躺下都淹不到你。”
“我知道。可是爺爺奶奶,我還是很難受。”連贏呼吸變得比進來之前喘促得多,“我、我還是上去呆會兒吧!”
不等老兩口說什麽,連贏已經離開了池子。他走到作為休息區而建的小木亭,像只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走來走去。
每次,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他一進池子裏,別管是溫泉池還是游泳池還是浴池,只要水過了他的腰他就會很難受。水位越高他越難受。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就是覺得不舒服,想逃開,想回避,想……想什麽呢?
連贏突然感覺腦子裏一陣劇烈的疼痛,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面沖出來似的。他狠狠揪住自己的頭發,一會兒在木椅上坐下來,一會兒又起來亂無目的地走。然後他又到另外一個池子去了。比之前的更大,水更多,并且更深的池子。
這個池子裏有石凳,可以坐在上面泡,但如果不坐這個凳子上而直接坐到水底下,水位直接能到下巴。連贏照樣坐在木圍上把腳深進去了。付錦見狀就想過去,連賀學一把按住她:“讓他自己來。”
付錦急道:“萬一又像上一次那樣暈過去怎麽辦!”
連賀學壓低聲喊:“那也得讓他自己來!如果我們次次心疼,他就永遠過不去這個坎!”
付錦氣怒地甩開老伴,人倒是沒再要過去。她一直盯着大池子,看孫子進去,馬上又出來。過會兒又進去,又出來,就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那一畝三分地上亂轉。
同一時間,尚雲熙也在轉,不過他轉得比連贏慢得多。他在宅子裏轉,看着無為在那兒幹他安排的那些活。之前說的八小時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又在做其他任務。這個無為也會撒嬌,但是撒嬌從來不是為了不幹活。
尚雲熙看他把所有他布置的任務一件一件按部就班地完成,時而也會叫他一聲“夫君”,可他卻再也聽不出之前的樂趣。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連贏的靈動與活潑便是奢侈,而對比起來真正的無為太過簡單了些,刻板得叫人提不起興致。只不知連贏是怕了他的追問才消失,還是因為白日裏的事才消失。
明明是自己故意把人給氣跑了,卻又在這琢磨人家為什麽跑。尚雲熙發現自己也是夠無聊的。他知道他這個時候應該下線了,留下來也沒什麽事可做。可他又總是忍不住等。至于等什麽,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他自個兒。
然而比平時多留了兩個小時,那個有趣的“無為”也沒來。尚雲熙于是又留了一堆的任務下線。
翌日,連贏頂着一雙熊貓眼打着哈欠進班,難得的看起來沒什麽精神。後來他幹脆不等老師叫就站起來聽課,一直到午休的時候才眯了一小覺。
尚雲熙從外面回來,本來想回座。看連贏睡得那麽香,他便從桌上小心拿了本書之後又出去了。可他就走到門口又走了回來。
他擔心連贏在夢中再次語出驚人。
連贏不知道怎麽,睡得很不安穩。雨後的天氣已經很涼了,他卻出了滿頭的汗。尚雲熙有些猶豫要不要再踩一腳幹脆把人弄醒,卻聽連贏輕輕叫了聲:“夫君,救救我……”
疑惑就在那一剎那間變成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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