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桑舟很不想承認,自己竟然因為一個小女孩喊了聲姐姐,心中的煩躁就無影無蹤。

但事實确實如此。

微妙的氣氛絲毫沒有因為餘點語的服軟而散去半分,反而帶上幾分說不清的暧昧。餘點語感覺自己提着的冰檸檬茶都降不下這奇怪的溫度,知道自己該走了。

她叫了姐姐之後,桑舟毫無反應。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怎麽一下就把這兩個字說出口了。臉肯定是紅了,熱的不知道現在是要擡手還是放下,只好低頭要往前走。

桑舟卻開口:“你以前是學畫畫的嗎?”

餘點語的腳步頓住。

桑舟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沙畫,那絕不是沒功底的人能描繪出來的。

她走到餘點語的身前。

“既然不想畫,為什麽要答應唐芙。”桑舟的語氣淡淡的,習慣性去摸兜裏的打火機,視線放在抿着唇的小姑娘身上一秒,最後還是沒拿出來。

其實餘點語的心思很好看明白,桑舟一想到這個,心裏的那點躁氣又開始往上浮動,最後還是掏出了打火機。

火苗點燃,但她卻遲遲沒拿出煙。

餘點語沒聞到熟悉的煙味,怔怔擡頭。

大約是今晚餘點語的那聲姐姐讓桑舟上了頭,又或者是那兩杯檸檬茶讓自己蒙了心。

桑舟說:“沒必要勉強自己做不想的事。”

因為那很痛苦,桑舟經歷過,明白這種感受。

“……”

身後是來往人群和車流,有遠處的車燈照過來,印在桑舟的後背,将她整個人沐浴其中。

這是難得的,餘點語在她身上沒看到戾氣的時候。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餘點語看到桑舟的眼眸,仍舊是冷的,如同濃稠的夜色一樣墨黑,卻落入了晚間的繁星。

第一次,讓餘點語感受到了原來這麽清冷的眼神落在身上,也會有溫暖的錯覺。

她心裏被這個問題攪得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在走的時候還記得要禮貌性地對桑舟輕輕說了句再見,說完就往前跑。

又跑了。

桑舟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自己真有那麽可怕?

不過——

她站在店門口半晌,直到餘點語小小的身影不見了,才撥了個電話給中介。

“你好,我想了解一下租客的信息。”

回去的路上,餘點語的腦子裏不斷地在回想着桑舟的話,還摻雜着今天吃飯的場景。

“沒必要做自己不想的事。”

這句話就像是驚雷似的,一遍遍在她的心裏爆炸,讓人忽視不了。

可是現在,她已經做了太多不願意的事情,好像都已經習慣了,不知如何掙脫這層枷鎖。

其實她也不是勉強,而是不敢。

不敢觸碰和曾經有關的一切,害怕那種無法改變,一遍遍地被告知那些已經全都從世界裏消失的事實。

從小學習繪畫,老師說她天賦過人,實際上她每天除去念書就是在練習畫畫。

手指有了長時間握筆的繭子,為了顏色的細微差別能調色無數次。

別人口中的天賦,不過是比他人更多的努力換來的。

好在她自己也喜歡,也就樂在其中。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應該會按部就班的視線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名優秀的畫家。

家沒了,理想成為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只能先努力生存下來,不去觸碰那些傷口。

眼睛出問題之後,餘點語再也沒有在公衆面前作過畫,天才少女的名號從此與她再無關聯。

從雲端墜落,不過是瞬間。慢慢地,人們會忘了她。

之所以會答應唐芙,是因為餘點語自己也想知道,過去這麽久了,她能不能……勇敢一點的去面對過去的痛苦。

一直逃避不是最好的辦法。

進了家門,周東星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見換鞋的聲音,看到是餘點語進來,哼了聲踢了下垃圾桶。

餘點語徑直上樓。

到了房間門口,她的腳步頓住。

房門開了條小縫,她記得自己出去的時候明明将門關的很嚴實。

有人進來過了。

她快步走進,一眼就看到自己放在桌上的鐵盒被打開了。

餘點語心猛地沉下去,沖過去看,鐵盒裏她與父母的合照還在,但那套畫筆卻不翼而飛。

悶熱的房間讓人無法喘息,她深吸了兩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誰拿走了?還能是誰拿走了?!

餘點語的肩線一點一點地繃緊。

她沖下樓,到了周東星的面前伸手,雙眸漠然:“還給我。”

指尖都在克制的顫抖。

“你擋着我看電視了!”周東星不過厭惡地瞪着面前的餘點語,作勢要去推,“走開。”

餘點語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還給我。”

她劈手拿走了周東星手裏的遙控器,砸在沙發上。

周東星吓了一跳,畢竟還是小孩子,氣勢頓時就弱了,“誰知道你在說什麽。”

餘點語的餘光看到旁邊被幾個零食包裝蓋起來的垃圾桶。

她像是想到了什麽,蹲下身,也不管垃圾桶裏有多髒,往裏面翻找起來。

周東星:“你……你神經病啊!”

餘點語的手在底部頓住。

她摸到了……

壓抑已久的情緒在此刻已經到了臨界點,尤其是在看到自己親手拿出來的,被折斷的畫筆時,身體都不住的抖起來。

五只畫筆全部被折斷,她無比寶貝的東西,卻被當成垃圾丢棄,玩弄。

心裏的恨意與悲傷混在一起翻湧,她無法控制自己地揚起手——

周東星察覺到餘點語的不對勁,本能往卧室喊:“媽!姐姐對着我發脾氣!!”

姚淑心立馬出來:“怎麽回事啊,餘點語你能不能省點心,怎麽一回來就搞的這麽大動靜,在幹什麽?”

餘點語手裏捧着全部都已經折斷的畫筆,眼眸裏的生氣都仿佛在順便被抽走,看向姚淑心,臉上毫無血色:“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東西。”

姚淑心被餘點語的這模樣吓了跳,心虛地讓周東星躲到自己身後,“那又怎樣,星星還只是個孩子,他也不是故意的。”

“那又,怎樣?”

餘點語罕見的扯出點笑容,她往前走半步,姚淑心就帶着兒子往後退半步。

“你跟個小孩子計較什麽!”姚淑心對着少女喊,“你可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們願意收留你,三年前你早就流落街頭了!”

姚淑心提起這個,那點心虛也就沒了,往邊上呸了口,嘀咕着:“怎麽有這樣的白眼狼。”

餘點語忽然笑了,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她不想在這些人面前哭,太沒骨氣。餘點語手一點一點收緊,将畫筆緊緊抱在懷裏,一個字都沒再說,拖着僵硬的身體上樓。

仍舊悶熱的房間裏,電扇沒起到一點作用,餘點語卻覺得渾身發冷。

她拿出膠帶來抖着手想去粘好,卻一遍一遍的失敗。無論如何,就算勉強固定住,畫筆也如同脆弱的枯枝一般,一碰就碎。

露臺上,少女跌坐在地上,捧着自己的斷筆,沒有發生丁點聲音。

無聲痛哭。

對面樓棟的高層,有人正在陽臺上注視着這一切。

桑舟才剛回來,按照往常一樣來陽臺抽根煙。

本來就快到工作時間了,想着回來換身衣服。

她還往對面瞥了眼,沒看到人。

還沒回來?還是在一樓待着?

過了幾秒,桑舟勾着唇角,自嘲道:“你這是在想見誰啊……”

煙将要燃盡,桑舟無趣地挑眉,正想轉身進去,視線中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餘點語從閣樓裏沖了出來,跪坐在地上,膝蓋都被擦紅了,小姑娘卻渾然不覺。

她在哭。

桑舟的腳步頓住,回頭皺眉。

若不是肩膀隐忍的聳動和掉落的淚珠,桑舟都不知道她在哭。

操。

桑舟忍不住罵了句,心裏不知為什麽被擊打了下,又酸又疼的。

為什麽連哭都要哭的這麽小心翼翼?

緊接着,她看到了餘點語手中的畫筆。還未來得及看清,她就看到餘點語進去了,樓下,少女在夜色中不管不顧地狂奔。

桑舟想起中介在電話裏和她說的話:“那個姑娘啊,好像是那家人的表外甥孫女,爸媽出了車禍都沒救過來……沒怎麽說話,租房的時候我也說過二樓不能住人,但是……”

桑舟把煙頭碾進煙灰缸,衣服沒換,也沖了出去。

**

炎熱的夜晚,餘點語不停地跑,沒有方向地跑着。

只有這樣,才能将情緒宣洩掉,她只有自己一個人,無親無友,沒有依靠。她不能和任何人傾訴,只能自己将痛苦消化。

而這些情緒,終究會消散在夜色中,無人可知。

她跑到涼亭前的玩沙地,今晚這裏出乎意外地沒有人。肺裏的空氣已經被消耗殆盡,踩在松軟的沙子上時腿一軟,跌坐下去的時候砂礫摩擦到膝蓋上的傷口,刺痛襲來。

餘點語的手上有幾道小傷口,剛才緊握住畫筆時,斷裂處的木刺将脆弱的皮膚劃破,她卻毫無察覺。

多日來的堅強面具在獨處的此刻分崩離析,仿佛溺水一般将她的身體拉着往下墜,難過的麻木感無孔不入,灌入口鼻,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有人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拉起她的手。

動作不算輕柔,甚至還很笨拙,匆忙将她手指上的傷口裹了個創口貼。

手心很熱,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遞給她。

餘點語的眼角還挂着淚,眸中濕潤了一片,先是聞到了熟悉的煙草味,擡頭邊看到冷漠着表情在自己面前的桑舟。

她在為自己貼傷口的時候半蹲着,側臉勾勒出令人沉醉的溫柔。

餘點語怔住,以為自己的眼前出現了幻覺。

桑舟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被少女用濕漉漉的眼神一看,桑舟心裏的煩悶更甚,那說不出的難受如影随形,她迅速站了起來。

想走,想無視這裏正在哭泣的人,想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善意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走開,但她的腳挪不動。

餘點語以為自己會這樣,寂靜無聲地沉入黑夜,被浪潮吞沒。

但是這雙手卻将她從令人窒息的水裏撈了起來,哪怕這個人有着最冷淡最琢磨不透的眼眸,這麽的難以接近。

她卻聽到了桑舟第一次念了自己的名字。

“餘點語,你想重新畫畫嗎?”桑舟的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卻一點也不氣勢淩人,對着自己伸出手,一字一頓說得清晰,“我幫你。”

“起來,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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