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賀蘭涯,從來沒有那麽溫……
天黑了。
合歡宗的夜色從來不是孤寂的,外邊繞山的溪水反折着粼粼的月光,枝上青雀抱翅而眠。合歡宗那些弟子們,在夜色中輕歌曼舞,看似妖嬈的舞姿後邊隐藏着冷冽的殺機。
慕星遙沒有入睡,坐在床上抱着膝蓋,從大開的窗戶中看着窗外那輪明月和依依樹枝。
不同的世界,看見的月亮是一樣的嗎?
月華灑在慕星遙腳邊,她的身體開始微微變淡,一只手就能穿過。
紅衣女子說得的确沒有錯,慕星遙仰起頭沐浴着月華,她是個不合格的修士,無法适應修真界的環境,而紅衣女子,雖然和花姨她們沒有那麽深的感情,但只要她是合歡宗的聖女,她就和合歡宗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而她自己呢?
她在修真界,只能跌跌撞撞,靠着運氣、靠着親人、靠着茍,活得小心謹慎。
慕星遙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去,好失敗啊。她此刻從未有過的清醒,慕星遙想到了李斯溷鼠這個故事。
秦相李斯年輕時只是一名小吏,他看見廁所的老鼠無論再努力,吃的東西也很差,而糧倉的老鼠,随随便便就能吃得膘肥體壯。李斯由此決定前往強大的秦國,謀求發展。
慕星遙的興趣、愛好都不是修煉,适應的規則也不是修真界的規則,縱然她天賦不錯,可她的顧慮總比天賦大。
對于她來說,現代社會才是她的糧倉。
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一件事,慕星遙的身體已經變得很淡了,水煙色的裙子現在猶如真正的煙霧,風一吹來,仿佛要原地散開。
賀蘭涯出現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慕星遙。”
賀蘭涯白衣勝雪,他宛如月中仙一樣降臨于此,見到慕星遙這樣沮喪,本要過去,手卻穿過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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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很淡了。
賀蘭涯毫不懷疑,這樣下去,慕星遙随時會脫離這個世界。他收回手直接道:“她和你說了什麽?”
床上的女子沮喪地抱着膝蓋,纖細的身軀如煙,越來越淡。
這種時候,任何術法都是沒用的,能決定慕星遙去留的,只有她自己的意志。
這樣的事,哪怕在賀蘭涯意料之內,此刻也讓他格外不快。賀蘭涯高高在上,習慣了掌控一切,偏偏對于慕星遙,他告訴過她,她不可能離開。
慕星遙離開的心還是那麽明顯。
也對,她從來不反抗,卻也從來沒有真正順服。賀蘭涯看得很清楚,修真界這樣的環境,尚且無法改變慕星遙,她看似柔軟實則固執,他自然也無法改變她。
“你忘了本尊告訴你的事?你不可能離開。”賀蘭涯冷冷道,“你對一切沒有眷戀、對合歡宗也沒有眷戀?”
他此刻的話很不客氣,含着冷硬的怒氣,外邊的天空因為他的怒火,陰沉得可怕,連那輪溫和的月亮,此刻也冷漠森森。
一聲細弱的聲音響起:“賀蘭涯。”
慕星遙擡起頭,她臉色蒼白,動人的面龐上此刻滿是淚水,一滴清淚含在盈盈眼波之間,咬着唇,不讓淚水決堤。
賀蘭涯一腔冷怒戛然而止:“你哭什麽?只要你不想走,沒人能強迫你,有什麽值得哭的?”
旋即,他又皺眉:“本尊也并未責怪你。”
慕星遙也沒想過她的淚水止不住,她的性格中少了一種堅毅,讓她在分離之際,會痛徹心扉。
慕星遙含着淚水,在月光下,她眼裏的淚水如同流動的波光,根本包不住:“賀蘭涯,我要走了。”
賀蘭涯險些被她給氣笑,既然要走,對着他哭還有什麽用?她明知他不會讓她走,怎麽,難道她以為她哭一場,就能讓他改變立場?
“我要走了,你給我的那些靈石,我也用不上了,我沒有亂花,都在芥子戒裏,全部還給你。”慕星遙幾乎是交代後事了,她來這個修真界一場,總不想離開後還留着一灘爛攤子。
該她解決的事,她總不能再拖。
賀蘭涯面無表情:“你在羞辱本尊?”
送出去的東西,她再還回來?
慕星遙搖頭:“不是羞辱,我沒有做到你想我做的那些事,這些東西我本來就不該再拿。”說着,她目光微微黯然,“其實以前的我也不該拿,我什麽都沒有幫到你……賀蘭涯,下次選人別看天賦了,選擇真正能幫到你的人吧。”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正還是邪,你一會兒幫混沌魔族,一會兒又借齊玉書的手幫修真界……但我想,能忍我這麽久的人,不會是大奸大惡之徒,也許你達到你的目的之後,一切就會好起來。”
“你現在很不自信。”賀蘭涯不愧是賀蘭涯,眼光何其毒辣,一眼瞧出慕星遙的症結所在。
慕星遙低下頭,那雙流光溢彩的清澈眼眸變得黯然許多:“我……很沒有用。”
“你看,魅惑你這麽一個簡單的任務,你全力配合,放水都快放滿了一整個楚河,我都沒有完成,如果換一個人……賀蘭涯,你唯一的錯就是不該看好我的天賦,我的天賦根本比不過其餘缺點,換個人有我這樣的天賦,她早都得到一切了。”
慕星遙乖乖抱着膝,她知道一切,也認為自己今日的離開是由自己的性格造就。
誰也怪不了。
末了,她擡起頭,朝賀蘭涯透出一個帶着淚的笑:“不會有比我更差更沒用的人了,下一次,你要好好擦亮眼睛。”
一滴眼淚掉到床上,染濕錦被。
賀蘭涯從未見她如此自怨自艾過,他此刻表現出極強的耐心:“你猜,換個人把你的天賦發揮到極點,本尊能不能打贏她?”
“能吧……”慕星遙抽抽鼻子,賀蘭涯可是造就今天的混沌魔族的人。
“所以,你猜,本尊會不會殺她?”賀蘭涯腰間空蕩蕩,只有一塊玉佩,他的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慕星遙看過幾次那柄劍,印象頗深。
她搖搖頭,賀蘭涯什麽情況會殺人,什麽情況不會殺人,她根本不清楚。
賀蘭涯把窗戶關上,隔絕隔壁的紅衣女子。
他站在窗下:“會殺。太月靈谷的仙,本尊也說殺就殺。你能在我手下活這麽久,你猜是什麽原因?”
這還用想嗎?
慕星遙盯着自己透明的身體:“因為我對你有用。”
“只是有用的話,本尊只需要你活着就好,不必管你活得是否好。”賀蘭涯睫毛纖長,側臉如神如玉,“你認為你很差,因為你修為不精,不夠堅毅,無法吃苦?”
不等慕星遙回答,賀蘭涯直接往下接話:“許多人或許也會如此想,他們認為,實力是一切,實力強者自動受人尊敬。你實力不高,不夠刻苦,在一些人眼中,就是很差。”
他說了一堆,慕星遙眼淚流得更兇了。
感謝賀蘭涯,她更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沒用。
“但是,世上除了實力、除了刻苦地追求實力外,還有許多東西。”賀蘭涯創造的世界,根本沒有那麽單調,“你被本尊帶離合歡宗後,為了保全合歡宗,沒有再聯系她們一次。”
“混沌魔族來臨,你救了留仙居的女侍,從而身陷囹圄。”
賀蘭涯現在說這些話,是為了開解慕星遙,讓她留下來。但他一邊說,一邊也是在整理自己的內心,賀蘭涯感覺心裏有什麽東西在松動,他似乎也終于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對慕星遙的一再容忍。
賀蘭涯不是慕星遙這樣的人,他殺伐果斷,頗為冷漠,掀起整個修真界的浩劫也不會手軟。
但男女之間奇怪的一點就是,這樣的賀蘭涯,會不自覺地去看另一個和他完全不同的慕星遙。
“還有許多,慕星遙,你的确修為不高,但是你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一件事,哪怕連本尊都認為,你根本沒必要做那些。”賀蘭涯說,“許多人的目光,都只能看到實力,和追求實力的刻苦,卻對其餘的東西視而不見。”
“本尊不至于此。”賀蘭涯一字一頓道,“身為弱者,堅持己心,是比強大的實力更重要的事。”
賀蘭涯試圖以此,來解析他對慕星遙的另眼相待,就像對齊玉書的另眼相看那樣。
但是,他對齊玉書也和對慕星遙不同。
慕星遙全神貫注聽賀蘭涯說話,她有些冷,賀蘭涯順便以靈力操縱她旁邊的錦被,幫她攏一下。
他的動作做得自然無比,連慕星遙都習慣了,賀蘭涯這次卻沒有略過這一點。
他微微皺眉,慕星遙則臉頰緋紅,她今日真正認為自己很差很差了,賀蘭涯卻一反常态,溫和開解她。
她有些扭捏:“其實,我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我有很多缺點。”
“人人都有缺點,這難道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賀蘭涯很快把剛才的疑惑丢開,他自然而然靠近慕星遙,在她面前,很近地看着她淚汪汪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許多滴的淚水像是許多面鏡子,每一面鏡子相互交映,最終都只映照出同一張臉。
“合歡宗的人,應該最清楚你的缺點,她們有因此厭惡你?”
答案是沒有,慕星遙很讨人喜歡,這樣的特質不在于她的容貌天然吸引異性,合歡宗的許多女子也都喜歡她,連八竿子打不着的廚修也很願意幫助她。
如果這是最差最沒用,在賀蘭涯看來,這個世界許多人更該死了。
慕星遙的優點,掩藏在她的容貌下,在她的懶散下,那些品質很容易被人忽視,因為品質只能在細節處被發現,而細節,如同流水,如同空氣,最容易被忽視。
慕星遙本來雀躍的心,忽然又跌了下來。
……這裏是修真界,無論她是不是真的差,她在真正的生死搏鬥中沒有自保之力是真的。會拖累自己,也會拖累別人。
慕星遙眼中的光一下又閃躲起來,賀蘭涯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往後退。
這時候,她身體仍然很淡,好歹以賀蘭涯的修為能夠觸碰到。
賀蘭涯道:“別躲,還有什麽問題?”
他此刻的耐心,真是從未有過,哪怕是齊玉書在此都會不敢相信。
慕星遙如實說:“我在這很弱,會死的,會連累合歡宗、連累自己。”本就是這麽危險的世界,給別人添亂太不應該。
賀蘭涯正要說話,慕星遙先他一步:“我知道你現在會保護我,你的力量也不會讓你多費力氣,可是……”她咬了咬唇,仍然決定說實話,“賀蘭涯,你別生氣,只是人都是會變的。”
“你強大,我弱小。”
“哪怕是修真界,哪怕是親如道侶,也有很大可能分道揚镳。”
“的确。”賀蘭涯颔首,“見異思遷、好高骛遠或者抛棄一切獨善其身,是一些人很常見的性格。”
“是吧……”慕星遙意料之中的嘆息。
熟料賀蘭涯再一轉:“但你運氣不錯,這些惡劣的性格,本尊全都沒有。”
他只是化為了人身,但不是人。慕星遙嘴一張,她怎麽敢相信?
賀蘭涯以指抵住她的唇:“更何況,本尊一直在教你如何變得更強。修真界的确危險重重,但你離去後,另外的世界難道就沒有一點危險?”
他聲音驀然一低,帶着某種蠱惑:“再則,你扪心自問,你真的認為你自己沒有一點用,只能逃離修真界嗎?”賀蘭涯那雙眼睛裏沒有之前的銳利,卻看穿了慕星遙的心,“你記錄密林情況的留影石,還留在你身上。你用來封住混沌魔族的血魄弓,尚存餘溫。”
“你不是真正認為你自己沒有用,其實,你更多的是在悲傷,悲傷為何這些點滴,不被視作有用。如果你真覺得自己無能,你的性格不會如此開朗,慕星遙,只是你現在太悲傷,所以,你流了淚。”
“賀蘭涯……”慕星遙驚得想坐起來。
她沒想過賀蘭涯會這麽了解她、也理解她。
“我真的……賀蘭涯,謝謝你,從沒有人這樣對我……”她沒說完,賀蘭涯再度颔首,“你并非無能,如若你無能,本尊不會讓你幫忙。”
他的語氣甚至有些急,不似剛才的和緩,盯着慕星遙的眼神也不如剛才平和。
“你猜猜,現在本尊的月亮有沒有變紅?”
“應該沒有。”她什麽都沒做,怎麽會變紅?
慕星遙心神混亂之際,賀蘭涯已經以唇覆上,他的懷抱很冰冷,但是唇很熱。
慕星遙本來很冷,現在也像是被溫暖了一樣,抓住賀蘭涯身前的衣服。這個親吻自然而然,既像是一種安慰、挽留,又像是兩人談心之後自然的相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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