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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來,我便先去慈寧宮向老祖宗報告了安嫔敬嫔的請求,老祖宗笑着對我說這是好事,又說再去坤寧宮問問皇後的意思才好,我一一應下了,告辭後就往坤寧宮去。

一進坤寧們,迎面而來就是一股濃烈的湯藥味,自皇後懷孕以來,她很是小心翼翼,不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且安胎藥幾乎就沒有斷過。她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這個孩子也許是她做母親的唯一指望。

“潇兒妹妹,你來啦,坐。”進屋時,皇後半卧床榻,剛剛喝完藥,見我進來,她笑着招手“正愁沒人跟我說話呢,可巧你來了——”

“我來正是因為有人上趕着來陪您呢,老祖宗叫我來問娘娘的意思。”現下正是初冬,坤寧宮的爐火燒得很旺,火苗畢畢剝剝地響着,皇後只在寝袍外罩了一件銀狐緞面的襖子,握着我的手卻是溫暖的。“安嫔昨兒問我,能不能與敬嫔一同侍奉您左右。”

“安嫔?”我感覺她的臉色起了一些變化,可是聽她的語氣,又仿佛沒什麽不妥“她們要來,就準了罷!”既然她這樣說,我也就照做了,吩咐宮中的太監知會安嫔她們,次日便許她們搬去坤寧宮。

紫禁城裏的日子重複而單調,每天無非是請安與接受別人的請安,偶爾皇上會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他一出現我的激情就會燃起——但這種激情的燃起卻往往招致我與他的争論,大概是因為我挑戰了他的尊嚴,他喜歡對我若即若離,總是寵一陣冷一陣,或許是所謂的帝王權謀罷?我從心底讨厭這種日複一日的重複,并開始想念在家時與伯父玩笑的往昔。當然,我也想念阿瑪給我講的那些故事,教我背的那些詩。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着,已經二月中了,怎麽還這麽大的雪?暗夜裏,我舉着燈籠,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停了下來,因為聽見風雪中有熟悉的聲音吟詞。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于是我回頭去找,可是走了半天,還是了無人跡。又走了一會兒,昏暗的燈火照出了東堂的輪廓,我心中納罕,摸索着走了進去。

教堂裏完全是另一個天地,燈火輝煌,溫暖而光明。我吹熄了燈籠,一個人背對着我,看着牆壁上受難的耶稣,默默不語。

我想走近他看清楚,可是那條路好像很長,雖然看着他近在咫尺,卻怎麽也走不到他身後,情急之下,我幾乎要小跑起來……

“娘娘,娘娘——”直到丫鬟叫我,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睜開眼睛,面前跪了一地的奴才,我坐起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坤寧宮傳話來,說皇後娘娘要生了。”算算日子,的确差不多了,我趕緊讓丫鬟替我更衣,匆匆趕去。

原來外面并沒有下雪,只有刺骨的風吹在臉上,生疼生疼,東方漸漸泛白,算算時辰,皇上該上早朝了。

“貴妃娘娘萬福!”宮女們正端着污水出來,看見我紛紛行禮,我沒有搭理她們,直奔皇後的榻前。

站在那裏,皇後凄厲的叫聲讓我想起了康熙七年的記憶,我很怕,很想扭頭離開,手心攥出了汗,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恐懼。

“皇後娘娘發動了多久?”一個太醫一邊擦汗一邊向我走來,我抓住他“現在情形到底如何了?”

“回……回貴妃娘娘的話……皇後娘娘是子時發作的……現在裏邊情形不……不太好——要不要禀報太皇太後和皇上?”太醫撲通地在我面前跪下,叩頭不止,剎那間我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一時說不出話來。子時……到現在已經五個時辰了,這意味着什麽?我不敢往下想了“去……去禀報皇上……太皇太後那裏先不要驚動……”再害怕我也不能糊塗,聽了吩咐,太醫匆匆出去了,我只奔向皇後床前,孩子還沒有出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握住她的手時,她已經牙關緊閉,陷入昏迷。

“東珠,東珠——”算算時間已經散朝了,皇後仍然毫無進展,忽然聽到皇上的聲音,一屋子人都振奮了一下,希望皇上的到來能使事情發生轉機,衆人皆讓到了一邊,皇上奔到床前坐下,我站在他身後。

“東珠,東珠——”皇上的叫聲在坤寧宮回響着,但他沒有哭,我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

“潇兒……潇兒……”皇後竟然睜開了眼睛,可她開口第一句話并不是叫皇上,卻是我,這讓在場的人頗為意外,我趕緊湊近她“皇後娘娘,潇兒在這裏。”

“潇兒,以後這後宮的事情姐姐可就交給你了……你……你不要怕……大膽去做,一定……一定比我做得更好——”已經氣若游絲,皇後心裏想的卻是她所管理的後宮,我忽然覺得自己從前真是太自私太幼稚了,我根本不配當這個皇後。

“不東珠你不會有事的。”皇上忽然說,那聲音毅然決然,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

“皇……皇上……臣妾知道自己的命,從一開始就知道……可是臣妾不後悔……仁孝皇後……也不後悔……”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幾個字我已經聽不清了。

接下來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長時間的沉寂。我看着皇上把皇後摟在胸前,沒有言語,沒有眼淚。

“皇後,因疾薨逝了。”忽然,皇上仰起臉看着底下一衆人等說道“曉谕起居注官,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時,大行皇後病逝于坤寧宮。”

那天以後,安嫔與敬嫔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再也沒有在後宮出現,我隐約感覺到這裏面的不尋常,但我始終沒有問。坤寧宮空空如也,皇上宣布,坤寧宮不祥,今後俱不住人。

皇上的堅強程度超過我的想象。一方面,他給大行皇後舉行了風風光光地葬禮,另一方面,他又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照常履行他作為天子的一切職責。我也開始學會打點後宮事務,雖然還不能處理得十分得體,好在老祖宗很有耐心,每天都會和顏悅色地教我,後宮的生活也漸漸走上正軌,只是我不能像從前那樣躲在自己的宮中當大小姐了,因為以前操勞的那個人現在進了太廟,成了一尊寫着“孝昭皇後”的牌位。

轉眼又到了年末,十月三十,永和宮的德貴人生下了一個小阿哥,總算母子平安,守在門口的我松了一口氣。

回到宮中,我一口氣喝了一大杯茶才讓自己鎮定下來——當嬷嬷把小阿哥抱給我看時,我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好看,但我卻克制不住地喜歡他,喜歡這個軟軟的身體。我覺得我是不是瘋了,還是我開始丢棄了自己大小姐的身份,開始想做一個母親了?不,絕不可能。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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