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牧雲:與君結發,與君長……

傅雪宇前幾個月做的心髒搭橋手術, 出院後,每兩周複查一次,每次在家人陪同下到京市醫院, 心情都很複雜無奈。

原因挺簡單:他是先天性心髒病, 從小到大上醫院、吃藥的次數太多太多,以至于他都有點醫院過敏症。

好在這次複查的結果還算不錯, 讓他心理負擔沒那麽重,林毅醫生還誇了他幾句。

“不錯, 你們家裏飲食等等也要跟上, ”林毅低頭看了下傅雪宇的報告,又說,“我知道小傅很愛熬夜玩手機哈, 這點要改正,正常來說, 病人都要作息健康才行。”

今天陪傅雪宇來醫院複查的不是爹媽, 而是他哥。

他哥難得從公司事務中抽身,帶他來醫院複查, 全程陪同, 聽到這句話, 看了眼傅雪宇,之後特認真地對醫生道:“好,我會管好他的。”

傅雪宇心中哀嚎:慘了!他回家後肯定要被沒收電子設備!

林毅擡起臉,就看到傅雪宇,這傅家小公子皺着一張臉, 看着愁眉苦臉,原本俊俏臉蛋上滿滿憂色。

他忍俊不禁:“小傅瞧着挺不樂意?”

傅雪皓低頭,沒錯過弟弟臉上一閃而逝的窘迫。他慢條斯理地摁了摁他的肩膀, 站立在傅雪宇身後的高大兄長,語氣誠懇而嚴肅道:“沒事,林醫生,他就算再不樂意,我也會好好管他的。”

傅雪皓說完,傅雪宇就嗚嗚地擡起手掌,蓋住臉,小聲碎碎念:“還不如讓媽和爸來陪我複查呢……”

林毅失笑,他将下一次複查的時間告知病人和家屬,示意他們可以離開。

外頭還有在等待的病人。

這次複查完,還不能先走,需要等護士給傅雪宇拿新藥。

巧合的是,傅雪宇、傅雪皓兩人還沒走出主治醫生辦公室,外頭等待的病人就在護士的提醒下,踏步進門。

四目相對,幾人皆是一愣。

傅雪宇看了看老相識“809病人”,又看了眼她身邊的“陪同家屬”,默默地擡起手臂,做了一個非常招財貓的姿勢:“嗨!”

那個有着精致白皙臉蛋,眉眼間透出淡淡病氣的年輕女孩,眼神落在他身上一刻,然後,輕輕地翹起嘴角,很柔軟地也回了一聲:“你好,傅雪宇。”

傅雪皓也在這一刻,對着秦池身邊的家屬,颔首示意,點頭問好:“牧總,難得見你。”

傅家、牧家在京市的體量相差無幾。

傅家兩位公子,傅雪皓年長傅雪宇近十歲,歲數與牧雲差不多,今年三十歲。

都是青年才俊,但在生意場上,兩人的身份還是有點不同。

傅家掌權人還是傅裏君,傅雪皓想徹底接手傅家,至少還得熬個十多年,才能從父親手中接管傅家。

而牧雲,在生意場上,他和他父親傅裏君是平起平坐的。

傅雪皓此前在許多場合裏見過牧雲,見過他西裝革履、眉眼冷淡的時刻——他認識的富家小姐們曾經驚嘆過牧雲的長相:幾乎是京市上流圈子裏,年輕一代的頂尖。當然,脾氣也是年輕一代中頂頂的難相處,至少,從沒有哪個漂亮千金順利贏得牧雲的歡心。

在五月,八卦狗仔通過一系列手段曝光了牧雲的女友是誰後,圈內就一直傳聞着牧雲與秦池的“戀愛情史”。

人人都好奇,說是牧雲這種青年才俊,究竟是為何看上一個“真假千金”中的“假千金”?

這話說起來有點刻薄。可大家顯然都挺想不通:牧雲能挑的女人海了去了,他卻偏偏只看中了秦池。一個身患重病的年輕女孩,一個還在上大學的女孩,一個……已經被秦家那對極品父母抛之腦後的女孩。

在他們看來,秦家沒有聯姻的價值,而秦池本人,好像也确實沒有什麽過人之處。

圈內有京市醫療系統的知情人,借了點關系查了查秦池在醫院內的報告——結果也很顯然,秦池的病症嚴重到醫生都曾開口說,好好休養能多活幾年,如果不能的話……也就這幾年間的事。

與注定早逝的戀人在一起,是什麽樣的感受?

傅雪皓沒看過什麽偶像劇,他也一直覺得,年輕英俊的總裁和病弱清秀的女孩在一塊,是只有編劇才會想出的橋段。

偏偏,就在此刻,眼前這一幕,堪比現實偶像劇。

牧雲聽到傅雪皓問好,亦是禮貌颔首示意。

他穿得很輕便,亞麻襯衫、冷灰長褲,沒有以往在生意場上見面時的精致武裝,手腕的肌膚露了一截,顯出微凸的青筋。握住女友的手掌有力,十指交纏,非常親密。

年輕女孩長得确實很好看,即便沒有化妝,素顏示人,也能瞧出模子中的古典雅致,她的皮膚很白,在陽光下仿佛羊脂玉般,泛着淺淺光暈。

眼瞳也是黢黑澄澈的,看人時很有禮貌,說話的聲音柔軟和氣。

她看起來,像是一個精致漂亮的東方瓷娃娃,青黛眉、俏瓊鼻、膚雪白、唇淡粉。

和牧雲站在一塊,顯得十分登對。

傅雪宇性子比他哥要跳脫很多,從小家人寵大的孩子,問起話來也直率:“今天沒看到你叔叔呀?”

他上回見到秦池,還是秦池被【顧如渠】領着出院。因為親眼見到顧如渠來醫院接人,今天沒見到那個長輩,就有點好奇,然後問出口。

他還沒等到秦池親口回答,就聽到牧雲說道:“顧先生比較忙,一般都是我帶她來醫院複查。”

林毅也點頭附和,笑稱:“是的,上回秦池來複查,就是牧雲一塊來的。”

說着,招手示意秦池到他面前椅子坐下,開始詢問近期的情況如何。

家屬陪從,傅雪皓就看着牧雲大步往前,站在秦池身邊,左手搭在她的肩頭。

醫生開始問詢,傅家兄弟倆也沒有正當理由繼續留在這,他們倆走出房門時,輕輕關上了門。

外頭排隊的還有幾個從外地專門趕來京市,就為了讓林毅醫生看看具體情況的病人及家屬。

傅雪宇找了個座位,走廊邊坐下,拽了拽他哥的袖子,擡起臉就可憐巴巴,求他哥今晚別沒收他的手機、游戲機。

“我最近熬夜只是為了追選秀節目……你知道的,妹妹們都很可愛,唱歌跳舞又好看,看了我心情也好。”

傅雪皓不懂年輕人追選秀打投的樂趣,他就關注一點:“你熬夜太久,對身體不好,醫生既然不讓你熬夜,我就要遵醫囑,管管你。”

可憐傅家小公子,在爸媽面前撒嬌耍橫的招數,在他哥面前半點不奏效。

主要還是他哥不吃他這套。

傅雪宇一時間心裏又哀又憐:他要是個女的,是傅雪皓的妹妹,他肯定就不會這麽兇地管他了!

傅雪皓一看他臉色,就知道這孩子心裏頭想了點什麽。

不免嘆氣,随後又想起方才看到的秦池,比較了一下兩人的面色,猶豫了一下,嘴上說道:“你知道的,從小你這病,全家都很擔心。”

“這次做了手術,醫生也說恢複不錯,至少能抗個二三十年,”傅雪皓拍拍他的肩膀,“你又不和正常孩子一樣,普通人能做的事,你還是少做為妙。”

病人總是被囑咐着不能吃這個,不能喝那個,連熬個夜都像是罪過。

傅雪宇臉色暗淡下來,他嘟囔着:“好吧。”

最後,還是有點不死心:“我敢說,和我一個年齡段的病人肯定都是跟我一樣的作息……哪有人能像林醫生說的那樣,老年作息,天天早睡早起啊?”

護士手推着小推車,拿着剛從隔壁病房要到的單子,似乎有所困擾,在走廊上看了單子一秒中,沒辨別出上頭的藥品名字,遂敲了敲林毅醫生的辦公室門。

“請進。”

“林醫生,這上面的是什麽字啊?”

護士顯然是剛從醫科大學過來實習的實習生,對林醫生的手寫字體還不太熟稔,為了保證信息準确,不得不貿然敲門詢問。

林毅告知了護士藥品名字後,注目着護士離開,離開時,護士忙着推小推車,也沒顧得上将門關死。

于是,坐在走廊邊的傅雪宇、傅雪皓兩人,就聽到從半開的門中,林毅醫生問秦池及家屬的話:

“最近作息怎麽樣?”

“晚九點到十點左右入睡,早上八/九點醒。”

回答的是牧雲,他的手搭在女孩的肩頭,女孩在他說完後,嗯了一聲,以作認可。

“很好,你這種作息我就很喜歡,年輕人呢,少熬夜,對身體總是好的。”

這個對話,入了傅家兄弟倆的耳朵。

傅雪皓不輕不重地掃了傅雪宇一眼,哼笑一聲。傅雪宇默默地擡起臉,蓋住表情,悶聲悶氣說:“我……哎,秦池肯定是有她男友天天管着,才這麽乖的。”

傅雪宇的挽尊,讓傅雪皓又是一句冷哼:“我和爸媽也天天管你,你怎麽不乖呢?”

很快,房間裏又傳來林毅的問話。

“最近有出現什麽胸悶氣短的情況嗎?”

頓了一頓,秦池開口:“前幾天,我在學校考完試,小憩了一會,醒來胸悶,很難受。”

這點讓林毅起了點警覺心,他低頭在病歷單上批注了幾行字,讓她一會去做個更詳細點的檢查。

之後,就是林毅和秦池聊了點家常,他問她最近吃了點什麽,喝了點什麽,平日裏的活動有哪些。

今天是六月二十八,盛夏時節,立秋還得等個月把天,在外頭走動時,總是熱得人心情焦躁不已。好在醫院內有空調,走廊上的窗戶也開着,對流風呼呼吹,讓人感到幾分涼爽之意。

傅雪皓看着牧雲用手指輕輕地卷起年輕女孩落在肩頭上的一縷黑發,纏在手指上,他的動作很輕微,沒有驚動正在和醫生說話的秦池。

秦池聽着醫生對她的叮囑,很乖地點頭:“好,我知道了,回家後會聽您的話。”

林毅也滿意她的表現,傅雪皓總覺得林毅醫生面對秦池這小姑娘時的表情,比對着他家這不省心弟弟要柔和很多。

再深入想想,也挺好理解:秦池挺乖,又聽醫囑,又早睡早起,不做網瘾青年,做醫生最願意看到聽話的病人了。

想到這裏,他搖着頭,瞪了傅雪宇一眼。

傅雪宇捧着臉頰,若有所思地看着門內青年與女孩的背影,冷不丁來了一句:“哥,你說我要是活得不久……”

“閉上你的嘴,傅雪宇。”傅雪皓頓時變色,他惡狠狠地罵道,語氣嚴厲到吓得傅雪宇往後一仰,驚慌失措地瞪大眼看他。

傅雪皓用手指敲了下他的腦門,很兇,也很惱怒:“這種話給我少說,一點也不吉利,聽到沒?”

傅雪宇讷讷地點了下頭,悄悄看了他哥一眼,最後,跟只小鹌鹑似的,貼到他哥身邊,認真道了歉,才說起方才自己之所以這麽說的原因。

“我其實是看到秦池和她男朋友,忽然想到秦池的病。”

“我還能動個手術治療……”

“她好像連特效藥都沒法吃,手術更不行了。”

傅雪宇的最後一句,落在傅雪皓耳中,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知道弟弟被檢查出先心病時,那種感同身受的悲涼。

醫療技術已經足夠發達,才能讓傅雪宇靠着手術撿回一條命,讓他能多活個幾十年。

而秦池?

沒有特效藥,無法動手術,只能保守治療。

看起來就是等待死神的召喚,接受注定迎來的香消玉損。

青年的手還落在年輕女孩的肩頭,指尖纏繞着黑發,日光在他的身形輪廓上打下淺淺陰翳,讓他和她,看起來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

他的側臉,在半開的門扉中清晰無比,垂下的眼睫,于下眼睑處打下一層陰影,鼻梁高聳,神情專注。

他輕輕地将女孩的秀發繞在指間,像是做着什麽隐秘而不可告人的事。

……以指結發。

——結發相從期白首。

傅雪皓的腦中,不知為何,忽地蹦出了這行詩,竟驚人、意外地符合他所見所看的眼前這一幕。

他久久沉默,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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