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上
寧舒嘴上說着不知道,出行時腳步卻并不遲疑。園後有湖,他帶韓曠上了一只蓬舟。纜繩解開,小舟便飄悠悠地緩緩順水而下。寧舒将人皮面具利落地糊在臉上,又從舟中取出舊蓑衣和鬥笠,在韓曠眼前變成了個水鄉裏随處可見的舟子。
見韓曠望着自己發呆,戲弄之心大起,又翻出些有的沒的,往韓曠臉上抹去。
韓曠與他同行日久,對易容這件事見怪不怪,所以倒也靜靜由着他擺弄。
寧舒一本正經地弄完,掐着一副老翁的聲音道:“客官稍坐,老朽這便行舟。”
韓曠屈膝坐在蓬下,神色溫和地看着他:“你要帶我去哪兒?”
寧舒忍着笑,卻不答話,轉身站上船頭,長篙一撐,小舟在細雨中向湖對岸行去。
姑蘇城中水網密布,寧舒卻輕車熟路。小舟輕盈如梭,兩岸漸漸熱鬧起來。微雨綿綿,恰逢天色向晚,山塘河兩岸早早亮起了燈火。寧舒将小舟泊在僻靜之處。帶着韓曠上岸,向一處燈火通明的彩樓走去。
韓曠擡頭望見樓上的一片莺莺燕燕,不禁嘆氣。
寧舒早就把舟子的蓑衣褪了,此刻撐傘走在韓曠身邊,逗弄道:“怎麽?怕了……這次放心,絕對沒人來近你的身。”
韓曠面現無奈:“風月之地,喧嚣雜亂,于修行……”
寧舒眨眨眼:“可你上一次破了瓶頸,也是在這般雜亂喧嚣所在。”
韓曠低聲道:“金陵那次……哪裏是……不過因……因為有……有你罷了……”
他這話說得結結巴巴,聲音低不可聞。寧舒沒有聽清,困惑道:“嗯?”
韓曠搖了搖頭,越過寧舒,邁上了臺階。
還沒進門,便被門口的小厮攔下了。那人打量韓曠面容身形,臉色驚疑不定:“阿……阿婆,阿婆怕是走錯了門?”他講的是吳語,韓曠聽得半懂不懂,只得與那人大眼瞪小眼。
寧舒走上前來,将一只木牌遞上去:“阿婆同我一處的。”
那小厮接過木牌,仔細檢查了一番,将木牌又恭恭敬敬抵還給寧舒:“公子請在茶室稍候。”
寧舒接過木牌,一提衣擺,邁入門中。韓曠随他入內,果然一路上無人問津。擦肩而過的姑娘們不少以袖掩口,目光驚奇。韓曠困惑不已,直到入了樓上茶室,瞥見桌上銅鏡。
鏡中赫然是一個人高馬大的老妪。他頓時如遭雷擊,呆立當場。寧舒回過頭來,望見韓曠神色,露出八顆細白的牙齒。
韓曠回過神來,臉色猛地一沉:“寧舒!”
寧舒笑得打跌,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不喜人家上來拉拉扯扯,我又想不出旁的法子……”瞧見眼前人通紅的耳朵和脖頸,努力收斂笑容,正色道:“這不是怕被人認出來麽。你瞧,我也改了容貌。”話雖然講得一本正經,但是眉眼仍是彎的,唇角抖動不已,顯然是在拼命忍笑。
韓曠深呼吸幾次,忽然逼近寧舒:“給我……給我……給我改一個!”
寧舒笑嘻嘻道:“這裏什麽都沒有,我也沒辦法……再說,我等下還要見個人。到時候你可不許出聲。”說着從韓曠身側靈活地鑽了出去,摘下牆上的琵琶撥弄了幾下。
韓曠還要再說什麽,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公子?”
寧舒向韓曠做了個“別說話”的口型,方朗聲道:“進來吧。”
來人是個豔妝的女子,向着寧舒儀态萬方地行了一禮:“公子請随我來……”擡頭瞥見韓曠,驚了一跳,猶疑道:“這位是?”
寧舒神色坦然:“這是園中新來的教習婆婆。”
那女子忙向韓曠行禮:“婆婆這邊請。”
韓曠仿佛被什麽噎住了,只得狠狠瞪了寧舒一眼。然而此時不便拆穿,于是忍氣吞聲地跟在寧舒後頭。誰想行到半路,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不好了不好了,譚娘子的嗓子不出聲了!”
那女子臉色一變:“怎麽回事?”
小丫頭急得滿頭大汗:“染了風寒,今日一早就不大好。方才試着開口,竟啞了……下頭都是來看她的,這可怎麽是好……”
寧舒知道這譚姓的歌女是蘭桂坊的招牌之一。誤場事小,堕了蘭桂坊的名聲是大。他本意是帶韓曠過來瞧熱鬧,不過眼看着出了事,總是不能不管的。于是開腔道:“你先別慌,我有個法子。”
說是法子,不過還是離不開易容的老本行。韓曠站在一堆慌裏慌張的藝人邊上,眼瞧着寧舒走進屏風後頭,轉身出來的卻是另一個譚娘子了。
只是病榻上的那個譚娘子身虛氣短,嗓音嘶啞。屏風前的這一個卻色如春花,語聲婉轉。寧舒手執朱紅牙板,開口唱道:“易陽春草出,踟蹰日已暮。蓮葉尚田田,淇水不可渡。”與那譚娘子所唱雖有些細微不同,但若非耳力極佳之人,想來也是分辨不出的。
衆人聽聞歌聲,皆是松了口氣。
寧舒容色端莊,将那绛色的大袖衫斂了,随着樂人們往外去了。路過韓曠時,輕聲道:“不要亂走,我去去便回。”言罷攏了攏鬓發,長裙曳地,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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