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
——事故——
從那天起的每個晚上,邢語都會到這新來到鎮上的家裏面去,一天,一個禮拜,一個月,到了兩個月。
這家裏的家長都沒有出現過,林念身邊只有一個小明阿姨陪着。
練着琴,邢語問,“念念,你晚上都是一個人睡覺嗎?”
林念搖頭,似乎想起了傷心的事情,又小手指捏了捏琴譜的一角,又點點頭,說,“小飛象陪着我。”
小明阿姨正好在旁邊,拿下了些水果,說道,“之前給他買的一只玩偶,他叫它小飛象。”
“念念的父母呢?”
小明阿姨比着噓的手勢,這似乎是個禁忌;
那原本練琴的手停了下來,原來都還沒想起沒人陪着睡覺的小家夥突然眼睛有點小淚花了,林念說,“顧老師,你可以陪我嗎?”
邢語搖搖頭,“老師不是正在陪着你練習鋼琴嗎?”
“不是,念念的意思是,老師可以在我家住下嗎?”
邢語摸摸他的小腦袋,笑了笑,安慰道,“你有爸爸媽媽,老師也有爸爸媽媽,不能一直陪着你的。老師小時候也是沒人陪着睡覺,一點都不怕。”
“為什麽呀。”
那天真的小臉蛋,邢語不忍心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破壞他的天真無邪,轉了話題說:“念念可以讓小明阿姨打視訊電話給爸爸媽媽,告訴他們你想他們了。”這樣,小孩子的爸媽就會心疼了。
說完,小明阿姨嘆了口氣,“哎,他們都太忙了,上次通電話還是上周三的事情。”她悄悄地拉顧老師到旁邊,說,“最近這孩子整天就想着上學,淩晨三點醒來就要去學校,可能也是寂寞了。”
“我在學校會留意下的,幫他找找小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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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顧老師了。”
“不麻煩。”
她也是很喜歡林念的,希望他能快樂健康地成長,應該是有個華僑的父母吧,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到國內照顧,才兩地分離吧。
這種留守的感覺,她小時候經常經歷過,知道只有轉移他的注意力不去想便好。
而學校裏面總有一些是本地城鎮長大的小孩,聚在一起難免就會互相地比較。
你有富足的生活,而我有爸爸媽媽送我上下學。小小的孩子便已經有互相較勁的小勁兒。
而林念因為比較受到老師的注意和關愛,有些大班的小孩子就不開心了。
認為他搶走了顧老師。
“你回家找你媽媽,為什麽老粘着老師!”
一日小孩子跟着隔壁班老師去秋游,大班的一比較高個的孩子見老師在隊伍的前頭牽着他走,中午休息的時候,高個子就跑到林念的面前,讓他不準牽着老師。
“我偏要。”林念也生氣了,被大個子的推了一小下,氣的臉蛋漲的紅彤彤的。
“那我們就不跟你玩了。”小孩子的家長跟他們說過,這個新來的小孩沒有爸爸媽媽,幼稚的小人有一句學一句,“我們不跟沒有爸爸媽媽的人玩。老師也不喜歡你,可憐你。”
“你才沒有爸爸媽媽!”林念推了面前的小孩,但是個頭沒有大班的人,反被推搡在地上,身上的白色校服都蹭到了泥土。
“髒兮兮,哈哈哈,髒兮兮。”
“你們太過分了,我去找我的爸爸媽媽,我讓他們告訴你們,我有爸爸媽媽!”
小手從地上撐着站起來,摸花了自己生氣的紅臉蛋,林念轉身就往別處走。
“念念,老師說不能往那邊走。”
一些小班的小孩跟着他,走了幾步,告訴林念那邊對于他們這些小孩來說充滿了未知數很危險。
而林念沒有停止腳步,反而小跑了過去。小朋友們看着他往樹林的反方向走去,樹枝吱吱呀呀地擺動,暗暗的,也不敢追,那地方讓他們害怕。
“我們回去告訴老師吧,那裏我媽媽說有吃人的大狼狗,我不敢去。”
“嗯嗯。”小班的孩子還小,沒有林念的膽大。
趕緊跑去找老師。
等小班的孩子告知老師們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了。秋游活動的範圍是在一個公園裏面,而公園的平地後面連接着人跡甚少的山,小路多且曲,夜晚望過去山林連綿遠深。
老師們拿着手電筒滿山找。
“對不起顧老師,我想去廁所,讓這些小家夥就呆在原地不要動,平時他們都很聽話的,我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那時的邢語正帶着一些小孩子在公園的平地上帶着孩子們收拾野餐後的東西。
而這新來的實習老師,帶着另外一些要上廁所的小孩走開了。
沒想到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故。
“現在不要自責了,最緊急是要找到孩子,我們分頭找。小孩子們都讓其他班的老師帶回去了,我們幾個分頭找,園長聯系了值班警察,很快也會過來。天快黑了,小孩子認不得路會害怕。”
“好。”實習老師顫顫巍巍的,被邢語嚴肅的語氣吓到,收起了哭哭啼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然而哪裏也沒傳來小孩子哭叫的聲音。
沿着小朋友們指着的方向,依照着腳程的判斷,他應該不會跑太遠。
“念念。”
“Nathan。”
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同時也在祈禱着。
終究是人多力量大,在樹靈塔的附近,有人找到了蜷縮在一角落的林念。
老師們想把他抱出來,但是他蜷縮在千年的樹中間自然形成的一個小樹洞裏面,不肯出來。
大人們的身形又進不去那小樹洞裏面。周圍繞着螢火蟲,也照着幾束電筒的光。
爸爸跟他說過,媽媽會變成每一顆樹靈保護他。
邢語找到他時,他全身髒兮兮的,小白衣也都黑了。“樹洞裏,媽媽可以聽見我說話,我不出去。”
“念念,你可以跟老師說,顧老師當你的小樹洞,好嗎?”
“那老師可以當我的媽媽嗎?”蜷縮着的林念聽見聲音終于擡起了頭,回應熟悉的人。
他的中文進步神速,說話讓人心疼,“你的媽媽會傷心的,不可以的。”
“嗚嗚嗚。”他很委屈,“爸爸騙我。”
“不要哭了。”
“大家都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
聽見原本願意回答的林念突然間哭了,老師們紛紛說,“顧老師,你就先答應他吧,這小孩這麽可愛,當幹媽也行呀。”
“可沒經過他家長的同意,我這樣做不好,騙了他,也不好跟他的家長交代。”
“小孩子很快就忘了,先哄他出來吧。”
也是……
現在已經十點多了,他家裏面的小明阿姨該多擔心啊。
先把小孩子帶出來再說。
小朋友很快就會忘記的,于是說,“好,念念,我當你媽媽,當你的樹洞。你先出來好嗎?”
“你們就會哄小孩。”
現在的小孩好像不好騙啊。
“我們可以拉鈎,絕對不反悔。”
伸了手,拉鈎蓋印。
“真的嗎?太好了,我有媽媽了。”
“媽媽。”從樹洞裏出來,他抱着邢語的腿,臉上髒兮兮的,還挂着淚珠,讓人哭笑不得。
不過也是個讓人疼和可憐的小孩子。
她抱起他,幫他擦拭臉上的髒,“以後不要亂跑,大家都急壞了。你家人也都要傷心了。”
天空着飄着微密的雨,不大,但是打濕了發髻和衣服,她抱着林念從梯層逐級下來。
門口已經圍了些人,小鎮上的能幫忙的人都來了。
絲絲的雨打落,手電筒聚在了她身上,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鎮上的護士醫生檢查林念的身體,沒有傷,衆人才放下心來。收拾自己的家夥什。
遠遠地,一輛車停在了他們身後,下來了人,腳步聲微微地停了會兒。天色已暗,車大燈開着。
邢語抱着小豆丁,手裏卻突然間感覺那重量輕了。
那從車上下來的人急趕到,冷漠地從她手上接下他,像是怕她碰似的,帶了過去。
她擡了頭,心裏已預想那肯定是着急的家長了。
但看到那人的時候,不自覺地她的眼眶就紅了。
同事由遠而近,“剛剛他們家的阿姨,都報警找了。估計家長等下也會來。我得先告訴園長去,說找到了。”
“好。”
所幸有雨,她可以說是被酸雨紅了眼眶的。
這麽些年了,邢語沒想過會碰見他,心裏沒有預想過這場景該怎麽辦,楞了許久。
而他抱着那孩子,居高而下望着她,絲毫也不驚訝。
那小孩子被他抱了去,一手拉着邢語不放,“我要顧老師。”
“放手。”他說。
聽了這話,邢語反應了過來,脫了孩子的手。
這孩子原來是他的小孩啊。
現在看來,的确眉眼裏像他。
她以前很想很想見他,可卻求而不得。等他站在面前的時候,已經是不同的境地了。
他還在,健康地在她面前。
不由得想起了許多被故意塵封的往事,一件件刻骨銘心,又讓她錐心疼,她又像剛開始那樣,有些怕他了。
可他真的是真是存在的嗎?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畢竟這種症狀,以前不是沒有過。
小豆丁被傭人抱開,擦拭了身上的污漬。
擦完後,林念回頭看她,跑了過來,又叫了聲媽媽。
這……
她不是在發夢,是真實存在。
是他,林景略,她這幾年不能碰的傷疤。
他健健康康地站在公園門前,而她是他小孩子的老師,因為照顧失責而讓小孩走丢了的班主任。
“媽媽。”
“不,你不能這麽叫我。”邢語一下子就把剛剛拉鈎的事情反悔了,而望下林念,他是一副失望的臉。
“對不起,念念。”
“老師騙我。”
“不是的,我……”
“那就是媽媽。”
邢語耳根頓時紅了。
而林景略就這麽看着這小孩叫她,邢語的臉上紅紅的,這是清落的孩子啊。
“我……這……”從頭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好像解釋不清,她占便宜的事情了。“我不能是你媽媽。”
“你上不上車?”林景略拿過了司機的雨傘,走了過來,傘幕擋在兩個依舊扯不清關系的一大一小身上,問林念。
邢語微微恍惚,這話像也是說給她聽的,拉回了多年前,他每次的詢問她上不上車,不上,他就使用強制手段。
不敢擡頭看他半分,已感受他的氣場,都是真真實實存在的,林景略。
邢語低下頭,不易察覺地嘴邊帶笑。
他還健康着。
而林念手還拉着她,擡頭對上方盯着的視線說,“不上,我跟着媽媽走,爸爸你自己走。”
“你!”
小豆丁有脾氣了,拒絕。
原本以為林景略帶小孩會是粗暴的,但是語氣裏面竟然有些順從,那低低的聲音說,“那你自己走。”
“好。”然後林念又開開心心地蹲在邢語身邊。
“雨大了,拿着傘。”他說。
遞給了邢語。
邢語愣愣地接過,點點頭,不知道該怎麽反應這句看似關心又似是無意的話。
冷靜些吧,邢語。
冷靜些吧。
邢語見林景略并不強迫林念,車沒也有要載他們的意思。沒辦法,只好就抱着他,一路走回來。
他嘴裏一直重複着。
“爸爸,我有媽媽了。”
開心得不得了。
“念念,噓!這樣不好。我們可以做個約定嗎?在沒人的地方你可以喊媽媽,如果有別人的話,不喊好嗎?”邢語說,但是小孩子高興了,根本也沒将她的話聽進去。
“別人是指誰啊?”林念歪着頭問道。
這,怎麽解釋。
邢語已經在教了他許久的鋼琴,跟小明阿姨也相處了許久了,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沒有媽媽。
那顧清落呢?
到了幼兒園的門口,門口早就停了幾輛車,有警車有商務車也有平時接送小孩的那個車牌。
這個陣仗有些大。
她的責任不小,準備好了受責罵。
進了去,同事也跟她說,“讓園長來說,等下你就少說話了哈,家長大有來頭,可能不好講話。”
“嗯。”
園長出來本來要帶着小孩進去,但是林念抓着她的手不放。園長只好讓她抱着進去。
剛進了園長的辦公室,她又見林景略。
他一頭短發,五官消瘦了些,少年氣少了,目光所及之處,溫暖而有光。
他看了過來,目光裏放在了她手裏的小孩身上。
許是成為了父親的緣故吧。
邢語放下念念,讓他回到自己的父親身邊去。林念其實也許久沒有見自己的爸爸了,看見爸爸伸手讓他過來,很懂事地走了過去。
“爸爸,對不起。我自己一個人跑去找樹洞,讓你們擔心了。”
“害怕嗎?”
剛剛還一臉冷漠的臉龐,一下子和緩了不少,摸摸林念的額頭,又看了看他的手心,林念白色的衣服髒兮兮的讓人不由得擔心他有沒有受傷。
然而一切都挺好,除了沒吃東西,整個人沒有一絲受傷害。
“害怕,但是那裏有樹靈仙子,會幫我傳達信息給媽媽。我想她。”
抱起了林念,動作輕熟豪不費勁。
“她會聽到的。”林景略安慰道,目光又冷冽了些,望向一屋子站着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園長說了一堆,他都沒有聽進去,看了看懷裏的孩子,他走了前來,氣息如此近。
園長又幫邢語說了話,“小孩子鬧別扭,也是一時情急,讓顧老師認了媽媽,把小孩子騙出來的。”
同事幫她說,“當時只是為了哄小孩出來。所以才認的,不用當真。”
“我不是故意占便宜的,對不起。”邢語當下已經迷茫了,開口啞然,無處安放那顆想逃的心,但也下意識不想離開,她沉澱下來的所有建設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在林雲娜生日會上的「好久不見」,一如現在的「好久不見」,她無法壓抑下一絲絲的欣喜,如果這屋子的人都不在的話,她可能都要直接稱呼林景略的姓名了。
而園長還在道歉,同時一衆協助的警察、老師們也在。
不能說出口,她試着摒棄所有雜念,專心做好林念的老師。
“剛剛說的就當過家家玩游戲,我會再跟小孩子解釋。念念爸爸先帶孩子回去吧,今晚也太晚了,大家都累了……”話裏話外的意思都像,想立刻從這現場走掉。
她假裝不下去了。
但這樣的話,無疑火上澆油,根本不像平時的顧老師,園長看見林景略微微皺着的眉頭,心裏暗暗念着不好。
而邢語還說,“念念淋了雨,不能吹風。”
她竟然還想要逃。
林景略餘光看了看趴在自己肩頭上已經睡着的小家夥,幸好他睡着了,什麽也沒聽見,他寬了心。
“你是他的班主任吧。”明知故問,語調拉長。
這樣子的語氣,在園長看來是要怪罪的意思,而且邢語現在走可能讓情況更糟糕,于是拉住了她,又是一輪的解釋。
“這孩子是因為下午的時候跟大班的小朋友吵架了,才賭氣走的。也怪我們這個實習老師生手,經驗不夠。
顧老師當時正帶着另一半的小孩,知道消息後,也馬上去找了。萬幸萬幸,孩子沒有跑遠。”
“嗯。”
林景略耳邊沒有聽見園長各種的解釋,他只看見他出現的當下,她愣住了,然後又跟好久之前的她一樣,當做什麽也不知情不認識,她看了看他懷裏的孩子叫着爸爸,竟然想要跑。
他更生氣了。
“責任我會追究,的确現在時間晚了。小孩淋濕了,我先帶他回去,之後的事情這位老師得解釋解釋吧。”
“那是肯定的。小孩子要緊,先帶回去喝點去寒的湯水,顧老師,我明天帶着她親自登門道歉。醫藥費我們幼兒園都會承擔。”
園長說,本身幼兒沒看住,也是他們的責任。實習老師在一旁十分地愧疚,覺得連累了邢語。
“好。”
原來她已經改了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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