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番外:求佛(下)
蕭宸去見了葉瑾歌,但她并沒有去到她面前,只是偷偷地,在遠處看了她一眼。
她笑得很開心,仰頭看着旁邊那人時,眼裏像是盛着光,明晃晃的,看着就叫人心裏難受。
她查過了,那人在花燈節上救了她一命,之後不久兩家就合了八字、互換了信物,把婚事定下來了。
她看着那兩個人,忽然就想起了往事,那年瑾歌從家裏沖去來,見到她就飛奔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腰,聲音裏帶着哭腔,難過得仿佛天都要塌了。
“我哥說我爹爹……我爹爹他絕對……絕對不會讓我……讓我嫁給我的心上人。”
她甚至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反應,明明都過去那麽久了,卻清晰得宛如昨日,印象中自己那時候愣了那麽一會。
連放在她背上想安撫她的手都僵了一下,那時候她只覺得有些不舒服,但又說不上哪裏不舒服,只覺得像是有只蟲子在心裏鑽來轉去似的。
而今這感覺卻是再清晰不過了,原來這就是嫉妒啊。
像是有只蟲子在心裏不斷地啃咬,疼痛蔓延的時候,想要占有的欲/望也逐漸變大。
蕭宸以為自己能忍住的,可欲/望這種東西,向來是不能用常理判斷的,光是看着她對別人笑,她就覺得難以忍受。
大概自前世她死之後,她就瘋魔了,只是一直沒有那麽個人能讓她表現出來,于是便一直隐而不發,而今,原本以為能忍住的,畢竟不是沒告訴過自己,葉瑾歌和男子在一起才是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
但是,她做不到。
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道理懂得很多,也自認為了解得十分透徹,但事情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完全做不到。
想要什麽東西,那就不折手段地去搶,這是前世的時候,昭王教會她的東西。
用愛意包裹着欲/望,藏着禍心,摻着真真假假的訴求,真心和謊言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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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愛她了,只是比起愛這種無私的感情,她更想自私一點,占有就好了。
只要在自己身邊,哪怕沒有愛也好,她孤獨太久了,每晚入睡床畔無人的感覺真的好冷。
無數次下意識伸手,想要将那人攬入懷裏,卻空空如也,手擡起,觸碰到的卻只有一片空無。
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沒有,而是擁有後卻失去了。
那種下意識回頭找某個人、看到有新奇的東西興奮地想要和身邊的人分享、看到衣裳首飾會覺得很适合她、連路上看到個小鬼拿着糖葫蘆走過都會想要不要給她買一根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因為這些想法剛起了個頭,也許是你剛回頭看到身後或旁邊空無一人的時候,也許是你拿着衣裳回到家裏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時。
又或許是你拿着糖葫蘆準備拿錢給小販時,賣糖葫蘆的大爺就笑着打趣了你一句,哎呀小夥子你這是給妻子還是給孩子買的啊……
你忽然就想起來了,那個人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啊。
你見到的那些新奇的玩意,她再也看不到了,你想說的笑話她也聽不到了,你買的衣裳首飾再好看再華麗也是枉費工夫。
至于糖葫蘆,再甜又有什麽用,她再也不會借着“這糖葫蘆好甜你要不要嘗嘗”的借口來親她了。
因為她都不在了啊。
她活着的時候,蕭宸并不覺得怎麽愛她,喜歡那是有的,雖然一直被她自己錯認為是看待妹妹的感情,但總歸還是有的。
而她死後,她才發現,原來是這樣的感情啊。
還沒到生死相随,蕭宸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薄情寡性的人,以前喜歡昭王也是如此,看到的時候很開心,看不到也沒什麽。
所以昭王遠離京城那麽多年她也沒有和他聯系過。
只是他那時候回京了,就忽然回憶起來自己其實是喜歡這麽個人來着。
看到他會覺得依賴,會開心,會心動,于是在需要子嗣的時候便還不猶豫地和他在一起了。
而她死後,聽聞她死去的消息,那一瞬間只覺得苦,像是很小的時候喝過的一次苦瓜湯。
那時候是一個和她關系很好的小太監第一次下廚,那小太監不知道她的身份,以為她和他一樣都是個給人跑腿打雜的,平時很照顧她。
他那時候去太醫院跑腿,得了一大包苦瓜幹,他思來想去,最後想出來一個法子處置這些苦瓜幹——那就是拿來熬湯。
她那時候在小太監殷切的目光注視下把一整碗湯都喝了下去,那湯裏濃郁的苦味她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有些反胃。
而當時也确實是反胃了,當晚她就上吐下瀉,太醫院的人為了照顧她忙活了一晚上。
而小太監……父皇的暗衛當晚查出來是他給她弄的苦瓜湯,把他拖出去直接杖斃了。
她當時并不知情,等過了兩天她身體好些了,在他們平日裏經常見面的地方從白天等到晚上,只等到了小太監的義父——禦膳房一個老太監。
老太監是真的很老了,臉上皺紋跟褶子成精了一樣,平時笑起來的時候更是糟糕,簡直都成一朵菊花了。
而那天老太監的臉皺得更嚴重了,幹巴巴的,像是脫了水的枯槁老菊花。
他說:“小福子前些天說是熬了什麽什麽冬瓜湯給孩子喝了,被人拖去打死了,連屍體都被扔去喂了狗了。”
她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發生了什麽,想告訴老太監,你這是聽錯了,小福子熬的不是冬瓜湯是苦瓜湯,也不是給了什麽孩子喝,是給了太子。
但她看着淚流滿面,臉活像是雨打老菊花的老太監,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
只是這老太監哭得太多了,連她隔着這麽遠,臉上都濺到了他的淚水。
她用力捧住自己的臉,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淚,只是眼睛太痛了,鼻子又酸,怎麽也止不住,唉,都怪老太監哭得太兇了,這都是他哭的,她是半點眼淚都沒有流的。
身為儲君,她怎麽可能流淚?
這肯定是老太監的眼淚流到她臉上來了。
她這麽想着,老太監就忽然看着她,問她:“是我幹兒子死了,又不是你幹兒子死了,你哭什麽?”
哦,對了,小福子就是那個小太監的名字,他說自己是個有福氣的人,所以幹爹給他起了這麽個名字。
她當時聽到後是怎麽說來着?
哦,對了,她是這樣說的。
“什麽有福氣?你難道不知道越是缺什麽東西起名的時候就越會起什麽名字嗎?”
一語成谶。
可當時拿碗苦瓜湯、還有知道小福子因她而死時流到嘴裏的眼淚,都沒有聽到葉瑾歌去世了的那一瞬間來得苦。
那大概是禦膳房裏所有的苦瓜都拿來熬湯了,也不知道熬了多久,也許是一大鍋水就熬出來了那麽一碗湯,從舌尖苦到了心底。
太苦了,她再也不想嘗試第二次了,而上蒼讓她重生,難道不就是讓她把握住機會改變一切嗎?
葉瑾歌還那樣鮮活地活着,明媚又燦爛,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還活着啊,她再也不用擔心伸出手卻落到了空處,再也不用擔心回過頭後卻失望成空。
但她僅僅只是把人劫回了宮裏,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甚至都不曾好好看看她,她就在她面前碎成了碎片。
她尖叫着、怒吼着伸出手,但下一秒就渾身冷汗地睜開了眼,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明黃色帳頂,她喘息着爬起來,慌亂地大喊。
“瑾歌,瑾歌,瑾歌你在哪裏?!”
但她只看到了滿臉愕然地看着她的言秋,然後她懷裏愣頭愣腦的太子。
她僵着身體,慢慢地、慢慢地、将視線移到自己的手上。
這雙手,手上傷痕累累,右手手指不自然地彎曲起來,顯得有些畸形可怕。
這是她的手,她原本的、真實的手。
言秋看着她,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問:“陛下這是做夢了嗎?可是在夢裏見到了皇……”
言秋噤聲了。
因為她面前的蕭宸忽然哭了起來。
她臉上沒有半點色彩,神色空洞得吓人,兩行眼淚直刷刷的,眼底又是漆黑一片,顯得陰翳又恐怖。
原來是夢啊,難怪。
難怪那夢裏她都登基了卻從未和她見過一面,難怪花燈節不是她救的她,原來都是大夢一場,真是可笑。
可笑至極啊。
她這樣想着,嘴邊卻沒有半分笑意。
·
第二天夜裏,蕭晨又做夢了,和前一天一樣,夢境太過真實,在夢裏根本就意識不到是夢,她萬分欣喜地去接近她,但在她要和她坦露心跡的時候就出問題了。
這一次的夢裏,葉瑾歌沒有再嫁人,她在她想告白的前一天了發熱病去世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往後的一個月裏,她每晚都會夢見她。
每個夢都相差無幾,她滿心歡喜地去接近她,每每她要袒露心跡,她不是嫁人便是死亡。
大理寺辦案的時候,有個刑罰,叫做淩遲,據說是在人清醒的時候一刀一刀地把人的血肉給割下來,蕭宸地位高崇,自然沒有見過這些,也更加不可能經歷過。
但她覺得她現在這種情況估摸着和淩遲也相差無幾了。
每晚皆是如此,先給她一顆糖,然後給她灌了一碗苦瓜湯,最後拿着刀子一刀一刀地在割她身上的肉。
看她要要支撐不住了就再灌一碗苦瓜湯,直接把人苦醒了又繼續。
周而複始,她心裏早就千瘡萬孔,潰爛得不成樣子了。
碰一下就疼,但她又被強迫着去碰那些傷口,潰爛的、流着膿血、活着蛆蟲的傷口,每碰一次,哪怕只是輕輕掠過,對她來說也是一場酷刑。
連呼吸都在痛,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第三十天,蕭宸又做夢了。
和往常一樣,她不知道這是夢,也忘了前面做的那二十九天的噩夢。
她的視線,她所有感知彙合的點,都在葉瑾歌身上。
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披散着一頭如水般的青絲坐在湖中的荷葉上。
前人有詩稱月色如水,她頭頂是如水的月色,底下是映着月色的水,連青絲都是如水一般的柔順。
她看到了蕭宸,忽然笑了起來,眉眼彎成月牙,蕭宸覺得,漫天的月色大概都融在她眼底了。
她笑着笑着,忽然歪着頭,向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沖她伸出手來。
她太美了,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實,像是月中精魅水中妖怪,笑着沖着伸出手來,蠱惑着你卻只想要你的命。
但蕭宸清晰地知道,她無法抗拒,于是她伸出手握着她的手,然後一步邁進湖裏。
水立刻就漫過了她的頭,窒息感來得太快,有水順着鼻子流入,她已經無法呼吸了,她她依舊直直地看着水面上的人。
她依舊是那樣懵懂的神色,仿佛不曾受過那些傷害,天真得不谙世事,只是好奇地看着,似乎是在奇怪着,這個凡人怎麽又哭又笑的。
就這樣死去嗎?
她忽然有些不甘,猛地把人拽下來,她知道這樣大抵是對她沒有用處的,只是,她希望自己死前,是抱着她死去的。
生不能同寝,死亦不能同眠,那麽至少讓她死前這段路裏有她作陪吧。
但她腦海裏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刻就睜開了眼,眼前還是熟悉的帳頂。
“陛下如今可如願了?”
白馬寺的方丈站在她床前,臉上是隐隐的憐憫。
蕭宸想起一個月前自己在寺廟裏說過的話,神色蒼白,卻沒有說話。
“癡兒啊。”方丈嘆了一聲,“老衲的道行只足夠陛下做這一月的夢,往後是再無可能了。”
他看着蕭宸,臉上的憐憫更甚,“陛下可還記得那些夢境?”
蕭宸點了點頭。
方丈:“那夢境裏的雖非現實,但陛下以後生生世世,便都如那夢境一般,對皇後求之不得,陛下您提前知道了這,可悔?”
蕭宸震驚地看着他,“我生生世世都還能再見到她?”
她沒有回答,方丈卻明白她的意思了,搖頭道了三句:“癡兒,癡兒,癡兒啊。”便猝然長逝了。
蕭宸這一輩子活了很長,足足活了六十五年,只是那一個月後,她此後餘生再沒有夢到過葉瑾歌。
只是那一個月的所有夢境無時無刻都浮現再眼前,那些仿佛叫人淩遲一般的場景歷歷在目。
她記不得她沖她笑、和她說話甚至是和她擁抱時的樣子了,她的記憶裏永遠都是她嫁給別人,或者她死時的模樣。
就連她沖她笑着而後一刀捅過來時的樣子,她也記不清了,只記得腰間被刀捅入的痛楚,明明是夢,卻清晰得仿若現實。
蕭宸聽聞人死的時候會走馬觀花般回顧自己的一生,也會看到自己最在意的人。
但她臨死之際,什麽都沒看到。
于是她不甘地睜着眼,直直地看着帳頂——她無數次醒來看到的就是這片明黃色,而如今她正看着它死去。
黑暗正向她湧來,只是在她沉淪的最後一刻,她也沒有看到她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那個人。
伸長了的手最後無力地落下,重重地拍落到床邊。
昭明四十六年,文帝駕崩,太子璟即位,後,史稱晏明帝。
據野史記載,文帝容貌極盛,他一生勵精圖治、開疆拓土,而最值得稱贊的除了他的容貌功績還有他的風月往事,文帝一生只有元後一個女人,後宮形同虛設。
只是文帝駕崩後,明帝大改史書,竟把元後從史書上除名,這讓無數後人紛紛猜測,明帝并非元後所出,所謂的帝王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也許只是個笑話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終于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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