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方孝承按住要爬起來的成瑾:“躺好,別哭,讓王禦醫給你治傷。”
成瑾聽話不再動,但嘴不肯停,正要急着告狀,卻見方孝承轉身朝外走去。他愣了下,又要掙紮起身,王禦醫忙在旁出聲制止,加之他着實渾身痛,撲棱兩下,沒能成功支棱起來,只好繼續趴着,乖巧地讓禦醫瞧病,只是眼睛都快瞪出眶了,恨不能飛到方孝承身上黏好。
瑞王此刻也來了成瑾的院裏,正要據理力争,卻先被方孝承質問:“世子身邊常伺候的人何在?”
春桃和谷音都是方孝承安排到成瑾身邊的,為求保密身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二人并不洩露高超身手。成瑾遭受瑞王家法懲戒,頂天了是傷些筋骨,因此這倆人仍在做戲,并非出手。
瑞王黑着臉道:“主子行事不端,與這些刁奴平日唆使,本王看是絕脫不了幹系!已叫人将他們責罰過後關入柴房,過後就發賣了。孝承,本王向來看重你,也知你與成瑾有些交情,可這是瑞王府的家事,着實不需你來插手。何況,成瑾這不成器的畜生,連親兄弟都打殺,本王真心奉勸你還是別跟他來往了,別連累孝承你自己的名聲,他也不見得記你的好處!”
方孝承平靜地看他:“是皇上聖谕,讓我查明此事。”
瑞王噎了下,沒話說了,只能憋着氣叫人去帶春桃和谷音過來。
春桃和谷音渾身污髒狼狽,一看就知,他倆受的責打只有比成瑾多的,絕沒少的,看來瑞王終究也怕真把成瑾就這麽打死了不好向宮裏交差,只能拿這二人出氣。只是這二人曾是刀口舔血之人,傷筋動骨是常事,因而此刻倒比成瑾的情況好很多。
方孝承向跪在地上的二人問起今日之事,春桃裝出尋常人傷後的虛弱聲音,卻條理分明:“回禀北安侯,今早世子出門後,蘭姨娘讓她院中丫鬟送糕點給世子。那丫鬟送完,不肯走,也不聽勸,非要逗弄籠中的狼王。狼王煩起來,咬了她一口,傷口并不深,請大夫看過了。不久,得知此事的蘭姨娘便說心慌,害怕有朝一日被狼王撲咬。王爺便叫人将狼王打死剝皮。世子回府後得知此事,傷心欲絕,去向王爺讨要說法,卻反遭王爺怒斥,更被家丁壓倒在地羞辱。混亂中,二公子滑了一跤,撞到了桌角,破了頭。王爺勃然大怒,叫護衛将世子押在院中狠狠責打。”
聞言,瑞王氣極反笑,指着春桃道:“好一張伶牙俐齒、颠倒黑白的嘴!王府裏什麽時候有了這等刁奴,本王倒是一直不知道!”
他已打定主意,待方孝承走後,他定要親手打死這丫頭!
春桃伏在地上,低聲道:“侯爺奉聖谕查明此事,春桃不敢隐瞞,還請王爺恕罪。”
這一說,好似瑞王逼她一同欺君。瑞王差點被這死丫頭氣厥過去,急忙辯白:“誰讓你隐瞞了!孝承,你千萬不可信這刁奴!與她主子一樣刁鑽!”
方孝承看着瑞王:“聖谕讓我查明此事,我自然不會偏聽一方。請王爺講述今日之事。”
瑞王道:“成瑾養的那條狗,你定也見過,生得兇惡,身形又大,嚎叫起來和狼似的,恐怕就是混了狼血!它只聽成瑾的話,誰見了都說怕。本王早就叫他不要将這孽畜養在府內,他偏與本王作對,就要養!如今子誠他母親身懷有孕,日日夜夜聽那孽畜狼嚎,本就心驚膽戰,幾度動搖胎氣——你家與王府隔牆而立,你必也聽到那叫聲,不是本王诓你。”
方孝承道:“聽世子說過,此犬本不常叫,只因王爺勒令他将犬拴養在籠中,不許放出,犬方常吠起來。”他話音一轉,道,“此犬一直被關在鐵籠之中,今日是那丫鬟主動逗弄,方遭啃咬,想來怪不到它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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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冷冷道:“今日好在有鐵籠關着,才沒把人咬死,若非本王早有此預見,此刻恐怕就已經出人命了!”
說話間,王禦醫從屋裏出來,方孝承便看向他:“世子傷勢如何?”
王禦醫搖了搖頭,先看了一眼瑞王,欲言又止了一番,終究還是對方孝承道:“世子傷勢頗重。他內髒破裂積有淤血;剛細細查問,他腦內有些昏沉,耳邊一直有鳴聲,又惡心想吐,若治療不當,恐怕很不妙……那些外傷,相比起來倒算不了什麽了。”
瑞王心中不屑,只當王禦醫為逢迎太後,在這誇大事态。但他面上不便顯露,只是道:“既看過了這裏,還請王禦醫趕緊替小兒子誠瞧瞧。子誠受的傷絕不比成瑾的輕!”
王禦醫不着痕跡地微微皺眉。
他雖也常聽聞成瑾成琏二子的事,知道成瑾不成器,成琏向來深受贊譽,可此刻親眼見着種種,心中不由起了些反叛。他雖有一身好醫術,可年紀不算長,尚未三十,家中也有一庶弟,父親同樣偏疼庶弟。當然,他家中沒有瑞王府這般誇張,他也不是成瑾這種纨绔,可一時間免不了有些私心偏向。
自然,他不會表露出來,只是去看方孝承的眼色。
方孝承問王禦醫:“給世子的藥開好了嗎?傷口處理好了嗎?”
王禦醫道:“下官出來,便是要為世子抓藥去。至于世子的傷口,下官只簡單為他清潔了一下,急着抓藥治內傷要緊。世子的下人……”他看了眼地上的春桃和谷音,委婉道,“好像沒見屋內有別人伺候。”
因此他堂堂一個禦醫還得自己跑出來抓藥!這瑞王世子究竟過的什麽日子啊?這瑞王府是怎麽回事兒啊?
瑞王忙叫來一個下人:“你去為王禦醫抓藥。”接着對王禦醫道,“還是趕緊去瞧瞧小兒。”
王禦醫拿着藥方,沒動,只看方孝承。
瑞王緊皺眉頭,又催了一道。
王禦醫還是沒動。
瑞王顧不上許多,正要動怒,方孝承出聲:“王大人且去為二公子看看吧。”
瑞王松了一口氣,随即聽到方孝承接着說:“兩炷香夠嗎?”
王禦醫嘆道:“尚且不知二公子傷勢,不敢作保。”
方孝承平靜地看着他,道:“大人不必為難,只需你去瞧過二公子,便可交由此刻已在那裏的大夫們辦理。世子這裏沒有別的大夫,只能勞煩大人快些趕回來。”
王禦醫點點頭:“如此,兩炷香足夠。”
瑞王聽這等方案,頓時勃然大怒,但立刻抑制下來,心中冷冷道:只需人被本王帶走了,什麽時候回來也就輪不着你方孝承做主了!
他就不信,方孝承敢大鬧他瑞王府搶人!
然後,瑞王聽見方孝承沉聲道:“方樸,你跟王禦醫去。若兩炷香內,王禦醫沒有回來世子房內,你就提頭來見。”
“是,屬下遵令。”方樸冷冷應道。
瑞王嘴角狠狠一抽,沒想到方孝承還真敢!
瑞王含恨領着王禦醫去瞧他疼愛的幼子了,其他王府下人見勢不妙,紛紛伺機逃走,最終只剩下了方孝承、春桃與谷音還在院中。
春桃與谷音不再裝弱,低聲向方孝承告罪。
“去換身衣裳再來伺候。”方孝承淡淡說完,便轉身朝屋內走去。
成瑾仍然趴在床上,蓋了薄被,閉着眼睛,安安靜靜,似是睡着了。方孝承走到他面前,細看,他面色泛着病态潮紅,伸手,指尖觸及滾燙。
方孝承掀開薄被,見成瑾沒穿衣裳,卻不會讓人起任何旖旎心思,因為這副身體上密密麻麻都是翻出了骨肉的傷口,血和藥粉混雜,看着只令人皺眉。
方孝承是在戰場上厮殺無數的人,他受過比這更重的傷,那時候,他并不當回事。可是,如今受這些傷的人是成瑾。成瑾不是他,成瑾向來嬌氣,輕輕碰一下都能嚷半天疼。
春桃和谷音換了幹淨衣裳過來時,方孝承已打了水,正替成瑾擦臉。聽到聲響,方孝承頭也不回地吩咐:“打些溫水來。藥方在桌上,去照單抓。”
春桃與谷音忙領命去了。
不多久,春桃端來溫水。她擰濕棉巾,上前遞給方孝承,二話不說,轉身出去繼續打溫水。
方孝承沉默着給成瑾清理身體和傷口,一盆又一盆的污水被端出去,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被端進來,直到水洗完棉巾也不再渾濁。
這時候,王禦醫也回來了,輕聲道:“二公子着實也傷得不輕。”
方孝承正給成瑾塗藥,聞言,手下不停,一面語氣平淡地問:“會死嗎?”
王禦醫道:“這倒不會。”
方孝承“嗯”了一聲,不再過問成琏的傷勢,只道:“你再細看看世子。”
王禦醫點點頭,上前細查了一番,得出的結論與之前沒什麽不同。
成琏遲遲不醒,蘭姨娘倒是醒了,不顧勸阻,非要來陪着她兒,然後就坐在床頭憂傷垂淚。瑞王心中極為擔憂,正對着一群大夫發火,忽然聽人來報,說方孝承要接世子去侯府休養。
瑞王冷冷道:“随他去吧!”
至于這個“他”是指的方孝承還是成瑾,就不得而知了。
……
成瑾醒來是兩日後的事了。
他寧可自己不醒,因為他醒了也動彈不得,反倒要賠上滿身鑽心劇痛!
他正要叫嚷,可張了張嘴,撕裂的嘴角也痛得很,急忙閉上。
方孝承進屋來就見到成瑾滿臉委屈、一動不動地盯着床帳發呆。
聽到聲響,成瑾看過來,張開嘴,痛,但仍舊倔強地朝方孝承發出了聲音:“好痛。嗚嗚。”
“那就不要說話。”方孝承道。
成瑾忍着痛,說:“可是,我,想說。”
“那你就會痛。”方孝承坐到床邊看着他。
成瑾與他四目相對,道:“好痛。”
方孝承重複了一遍:“那就不要說話。”
成瑾說:“不說,也痛。”然後,問,“成琏,死了沒?”
因為疼痛,他說話很慢,聲音很輕,幾乎是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
方孝承搖了搖頭。
成瑾面露失望,半晌,啞聲道:“他們,殺了,狼王。他們,肯定,是,故意的。為什麽,連,一條狗,都不,放過。狼王,什麽,都,沒做。他們,想殺,的,是我。”
說着,他的眼角便紅了。
狼王是方孝承撿到送他的狗。
起初,狼王只有方孝承手掌大,說是沒滿月,眼睛都沒睜開,不知道怎麽掉在了郊外路邊。方孝承本來不想理,但想起成瑾一直喜歡貓啊狗的,便順手撿回去給成瑾玩。
成瑾果然很歡喜,抱着小狗兒不撒手,又是高興,又是擔憂,親自給小狗兒喂羊乳,時不時問方孝承萬一養不活怎麽辦。方孝承也不知道怎麽辦,就被成瑾嫌棄了。
成瑾讓春桃給他縫了個小腰包,将小狗兒揣在腰包裏,直接進宮找禦醫去了。可憐禦醫們醫了一輩子貴人,卻要因為不懂養狗而被成瑾狠狠鄙視。
一番折騰,終究是讓成瑾養活了這小狗兒。
成瑾十分驚喜,跟方孝承說:“居然沒讓我養死,看來它的命很硬!”
方孝承:“……”
“狼王,真的,很乖。你也,知道,的。而且,說讓,我,把它,關在,籠子,裏,我也,關了。為什麽,還要,殺它。”成瑾說着說着,就泣不成聲了。
當時,疼愛他的祖母過世了,方孝承常在邊關,春桃和谷音恪守主仆之別,只有狼王陪他玩。外頭的狐朋狗友當然也會陪他玩,可他心中有數,那些人是酒肉朋友,說真心絕沒有狼王真心。只有狼王滿心裏滿眼裏都是他,只有狼王白天夜裏都陪着他。
狼王還小時沒被勒令關起來,可以整天跟在成瑾身邊。夜裏,狼王就睡在腳踏上。有時候成瑾做噩夢,半夜驚醒哭泣,狼王就湊上來舔他安慰他。
後來,狼王長大,他還可以靠在狼王的身上看書。他難過的時候,狼王會輕輕地用頭拱他。他可以抱住狼王,把臉埋在狼王長長的狗毛裏,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狼王對他而言,不止是一條狗,更是他的朋友、親人,甚至是他的孩子。
為什麽那些人要殺掉狼王?
方孝承見他哭得傷心,怕他崩了傷口,便将他抱在懷中,輕輕親吻他的額頭安撫。
半晌,方孝承低聲道:“我再叫人給你抱一條和狼王相像的小狗兒來。”
成瑾恹恹地搖頭:“再相像,也不是它。”
“……至少,能拿來聊以慰藉。”方孝承說。
成瑾還是搖頭:“沒意思。不要了。”
方孝承只好作罷。
成瑾哭了好一會兒,終于漸漸平複,發起困來。
他輕輕地拉着方孝承的衣角,直到入夢,還在喃喃念着狼王的名字,眉頭還是微微皺起的,難過的模樣看了叫方孝承忍不住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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