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成瑾仍舊住在五巷城裏, 方孝承得閑就去看望他。

此時,成瑾正在院裏午睡。這邊雨少,最近不冷不熱, 成瑾便讓人在樹下擱張寬榻, 架起紗帳, 有時夜裏都不肯進屋睡, 嫌悶。衆人只能由着他去。

春桃搬了只竹編凳子坐在旁邊, 握着蒲扇輕輕打着, 聽到聲響轉頭看去,忙站起身。

方孝承接過扇子, 讓她去歇息。

方孝承給睡夢中的成瑾打着扇, 心緒萬千。

若能選,他不想讓成瑾再來此地, 可他必須駐守北疆,實在不放心成瑾留在京城。無論成琏那話真或假, 哪怕是假的, 在高案發生後,皇帝放棄成瑾的态度都很明顯。若類似的事再發生, 他又不在, 後果不堪設想。他不願賭這一把。

何況,皇帝越來越可疑。

結案後,皇帝以“舉止不端、德才皆無”為由,褫奪了成瑾的世子之位,改立瑞王庶子成琏。可天下人皆知, 成瑾不是第一天“舉止不端、德才皆無”, 瑞王更是三天兩頭請求廢立, 皇帝以往一味袒護成瑾, 絕不肯答應。如今……

時機太過微妙,誰不說皇帝此舉分明是在承認真兇就是成瑾!

為維護皇家尊嚴,加上北安侯的庇護,大理寺不得不隐瞞真相,但皇帝終究愧對高将軍,便以此賠罪息怒。

四下流言都是這麽傳說。

方孝承再三求情,竭力解釋,請皇帝若怨怼可以懲戒他,是他先愛上成瑾,是他錯認人,是他非要和成瑾好,一切與成瑾無關,成瑾一直被他蒙在鼓裏,最是無辜。

皇帝或無動于衷,或勃然大怒,總之不願收回成命。

這段時日,方孝承常感到迷茫與擔憂。

……

方孝承凝視着成瑾,神思漫游,竟感不到時間流逝了,直到成瑾呻|吟一聲,打着呵欠,睜眼醒來。

成瑾已經習慣了,見着他并不驚訝,自顧自坐起來緩神。

方孝承忙叫谷音送茶和熱巾,然後他接過手,親自服侍成瑾洗漱。

見到方孝承端着茶盞細心地接成瑾的漱口水,谷音的臉色很難看,他實在不想用“谄媚”來形容侯爺此刻的言行舉止。當然,無人注意他是什麽臉色,更無人在意他緊捏的拳頭。

成瑾剛睡醒時有點迷糊,洗漱後才反應過來是方孝承在伺候,便有些不自在了:“你這人忒臉皮厚,又見縫插針地占我便宜。”

聽聽,是人話嗎?得了便宜還賣乖!谷音悲憤到拳頭微微顫抖。

方孝承被說破不良居心,索性越發厚着臉皮裝沒聽見,轉身換了盞新茶端到成瑾面前。

成瑾白他一眼,端起茶抿了口,潤了潤嗓子,問:“阿琰沒來?”

“沒來。”方孝承道。

成瑾嘀咕:“她好多天沒來了。”

方孝承解釋:“她最近有些要務忙碌,抽不開身。”

她在改良土炮。

如今的陳琰女扮男裝,和方樸形影不離,日常住在軍營。

她有驚人的才能眼界,無論天文地理、兵法機關,竟都有所涉獵,談吐不凡,舉一反三,是世所罕見的卧龍之才。

但她再三叮囑要求,讓方孝承和方樸不可未經她同意将此秘外洩,說她武藝未成(教她武藝的方樸覺得她不大可能有成的那日),不能自保,恐懷璧其罪,要麽就恐被懷疑妖怪附體,萬一燒了她多吓人啊。

成瑾不知道陳琰忙什麽要務,但沒問,只叫谷音去請廚娘趕緊開火,做些陳琰愛吃的東西,讓方孝承回軍營時捎帶上。

看着谷音遠去,方孝承讪讪輕聲:“我不忙今日回營。”

成瑾瞥他。

方孝承打起精神,笑着問:“你不好奇我今日忽然回來,所為何事嗎?”

成瑾平靜中透露着嫌棄:“不好奇。你不是有事沒事都來我眼前晃嗎?”

“……”方孝承屢敗屢戰,百折不撓,道,“明日是你生辰,以往你總希望我能陪你過,可我湊巧總不在京城。”

成瑾哼道:“既然以往都沒你,那現在也不需要你了。”

這話其實說者只是随口,聽在方孝承的心中卻是重擊,令他沮喪得垂下了頭,又是追悔莫及,又是酸澀難當,許久,低聲道:“抱歉。”

可他知道,無論他道多少聲歉,過去的錯誤和傷痕都無法消失,除非時光倒流,回到成瑾仍愛着他、他未傷透那顆赤心的時候。

成瑾不高興道:“又做出這樣子給誰看呢,好像我欺負你。”

方孝承忙振作起來:“抱歉。我、我只是……你想要什麽生辰禮物?”

“随便。”成瑾興趣缺缺。

方孝承殷勤地投其所好:“我其實早就托商隊捎帶了中原時興的衣物玩意兒,但路程有些延誤,等到了,你穿出去,在五巷城是獨一份,大家一定都看你。”

成瑾提起了稍許興趣,但還是擺着臉色:“看我幹什麽。”

方孝承真心實意地說:“你好看。”

成瑾瞥這花癡的傻子一眼,沒繃住,笑了起來。這傻子在人前總一本正經、年少老成,被誇得再正經高大不過,誰知道他人後這麽好笑,愣頭青。

說實在的,只要方孝承不動手動腳,只是獻獻殷勤,成瑾倒不排斥,甚至有些虛榮得意。細看這人,長得挺俊,偶爾逗弄一下也有趣。

這絕不能怪自個兒壞,是他死纏爛打,主動送上門的!成瑾如此寬慰自我。

成瑾無論喜嗔哀怒,都極生動好看,看得方孝承心如跳兔,眼都舍不得眨,想極了迎娶成瑾,想極了得到成瑾的青睐,想極了被成瑾突然湊過來親一下,想極了成瑾含羞帶俏地靠到自己懷中……

明明是曾擁有過的,曾經他獨得成瑾的青睐,成瑾會偷親他,會主動投懷送抱,會黏着他,癡纏他,用仰慕的、專注的、含情脈脈的眼神看他。

然而這些都被他自己作沒了。

方孝承深深地為自己過往的愚蠢而痛苦,側過身,輕輕捶了下郁塞的心口。

成瑾見他不對勁,好歹惦記高案中他的恩情,便問:“怎麽了?”

方孝承搖搖頭,含糊道:“心口有舊傷,偶爾發作,無妨。”

成瑾聞言,神情暗淡下來,嘆道:“阿連的心口也有舊傷,不知最近有沒有發作。”

“……”

方孝承的心傷頓時發作得更厲害。他恐怕得拿鐵錘才能敲散這塊郁結了。

沉默許久,方孝承暫擱心傷,打起精神,問:“阿瑾,我先陪你過生辰,明日再帶好吃的給陳姑娘,好嗎?陳姑娘知道你過生辰,她特意叮囑我多陪你。”

成瑾猶豫一下,覺得不好意思拒絕。

這些時日他在五巷城生活,日常沒禁足,四處晃悠,結識了三教九流的許多人,聽說了許多事情。

他知道了耶律星連除了對他好,對別人都不好,助纣為虐,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惡行,使許多無辜百姓家破人亡;也聽說了方孝承的許多好事兒,知道他是名副其實的大英雄,一次又一次地擊退殘暴的狼國鐵騎,五巷城的百姓都視他為守護神。

到底沒糊塗到不明事理,成瑾曉得好歹是非,且不說耶律星連那邊,只說對方孝承,他再難擺出最初的氣焰。

但又不想讓方孝承太得意,成瑾便沒直接答應,只是哼道:“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呗,難道我說了算?”

方孝承溫柔道:“我聽你的。”

成瑾聽得肉麻,本能地往回杠:“好啊,那我說你還是一會兒就回去吧。”

方孝承噎住,片刻,低聲祈求:“阿瑾……”

成瑾情不自禁打個冷顫,跟跳蚤咬了似的,使勁兒扭了幾下:“哎呀!說了不準這麽說話,好惡心!再這樣,你別走了,我走!”

方孝承無助地看他。

成瑾見他這眼神更惡心了,忙龇着牙從榻上下去,往屋裏躲。

方孝承沒敢緊追,黯然地坐在原地嘆氣。

成瑾扒着門縫偷看,于心不忍,就随手拿了本書出去:“一起帶給阿琰。”

“好。”方孝承黯然地接過書。

“……”

真怕是個傻子!不知怎麽打出了那麽多的勝仗。成瑾狠狠腹诽。可對方成了木頭樁子,他拉不下臉主動往回兜,只好也裝木頭樁子。

兩根木頭樁子在院裏對着杵了一陣,直到谷音興高采烈地過來,聲音裏透着股輕快:“侯爺,少爺,給陳姑娘的吃食做好了!”

侯爺和少爺沒一個高興的,都用“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的眼神看他。

谷音假裝沒看出來。

方孝承很不想走,但難得成瑾如今不那麽排斥他了,成瑾吃軟不吃硬,他只能徐徐圖之。這麽一想,他只能悻悻然地起身。

成瑾欲言又止。

“那我去了,改日再來看你。”方孝承看着成瑾,很希望他能松口。

成瑾不知怎麽松口才好,就“哦”了一聲。

得不到挽留的方孝承只好去接谷音手上的食盒,又說:“阿瑾,我走了。”

阿瑾:“嗯。”

“你想吃什麽,買什麽,就和春桃說。”方孝承叮囑。

成瑾瞧出他是賴着不想走,撇撇嘴,心裏覺得好笑,面上不露:“用你說?我花我自個兒的錢,跟誰都不必客氣。”

先前他送陳琰一筆嫁妝,不知陳琰拿去幹了什麽生意,每月都有豐厚入賬,她非給他分紅,他推辭不過,就收了。

沒話找話然後失敗的方孝承讪讪道:“是,當然……那我走了。”

成瑾見他這樣,又得趣起來,故意說:“好。”

方孝承依依不舍地走了一步,又回頭,關切地問:“你明日生辰想怎麽過?我明日再來。”

成瑾忍俊不禁,問:“你到底走不走?”

方孝承俊臉微熱,硬着頭皮道:“說實在話,不想走。”但怕他惱,忙補了一句,“但你別生氣,你讓我走,我就走,這就走。”

成瑾本想順着臺階下,說“不想走就算了”,誰料這笨蛋自個兒接了那麽一句,叫成瑾又不好說了,只能翻臉道:“快走快走!少啰嗦!”

方孝承無奈,只能朝外走去,途經谷音身邊,看了他一眼:“你來一下。”

谷音跟着侯爺去到大門口,以為有要事吩咐。

侯爺沉吟一陣,委婉地埋怨:“以後我與他相處時,你沒要事,就別出現。”

谷音:“……”

“……有點眼力見。”

後面這句話,侯爺說的聲音太小,人也轉過身走了,以至于谷音在原地愣了半天都不敢确定是否自己的幻聽!

夜裏,方孝承又來了,說替陳琰還食盒。

谷音開的門。他下午被侯爺傷到的心還沒愈合,默默接過食盒,正打算送去廚房,被侯爺叫住:“谷音。”

谷音懷着幾絲希望回頭:“侯爺有何吩咐?”

侯爺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一會兒,你若沒事,就早點歇,春桃在就行。”

“……”谷音心如死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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