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留下來

程思已經很久沒夢到以前的事情了。

對于他來說，那些事情早就過去了，如果一直活在過去裏面，他大概早就死了。

但是這次他又夢到以前的事情了。

五歲的自己每天便是坐在自己家門口，等着不同的男人從裏面出來，然後進去找何美蓮要錢去買吃的。

房間裏雜亂泛着奇怪的味道，而何美蓮會用厭惡的眼神看着他，給他一巴掌之後扔點錢讓他滾。

他那個時候太小，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母親每次都會怪他，他經常會思考他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讓母親那麽生氣，他想不通，只能挨打後哭泣一頓再撿起錢跑出去。

有時候何美蓮太過憤怒就會掐住他的脖子，那也是他離自己母親最近的時候，但是他看着她的眼睛，絲毫不懷疑下一秒他就會被她掐死。

何美蓮總是在最後一秒放過他。

後來挨打挨多了，他也不會再哭泣，別的孩子哭泣可以得到母親的安慰，他的哭泣只會讓他母親更厭惡一點。

街上的孩子也會嫌棄他，說他母親有病，他天天跟她生活在一起也會有病。

也許一開始他也會在乎別人的眼光，但是當生存成為問題的時候，他根本不在乎那麽多了。

因為那個時候何美蓮的年紀逐漸大了，來他家的男人少了很多，她并不如之前給錢給的多，他只能靠自己。

他也常年從何美蓮的嘴裏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麽那麽讨厭他了。

因為懷了他，導致她無法在以前的會所裏面繼續工作，無法傍上一個有錢人，尤其是連他的父親都不知道是誰，她連找上門的地方都無處去找。

可是……這能怪他嗎？

如果他可以選擇，他也不想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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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思面容冷靜肅穆，仿佛記憶中那跌跌撞撞的孩子不是他自己。

他覺得自己睡得已經夠長了，想醒過來，卻又跌入夢境裏。

等到他十五歲時，何美蓮終于找到一個老實人，并如願以償的嫁給他，那是程思活到現在最幸福的三年。

鄧文雖然對他有些介懷，但是對何美蓮極好，那段時間是他可以吃飽飯可以不挨打的日子。

他不需要鄧文喜歡他，他只需要一些空間，一些時間，然後無聲無息的長大。

他十八歲的時候，何美蓮終于懷孕了，還是雙胞胎，鄧文和何美蓮高興了很久，但是快樂來的多快，走的也就多快。

鄧文娶了何美蓮之後，兩個人就一直在城市裏的油漆廠上班，何美蓮懷孕沒多久，鄧文就得了急性白血病去世了。

他只能辍學照顧家庭，他仍舊記得他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天下了很大的雨，然後他面無表情的将通知書給撕了，繼續幹活了。

而在兩個孩子出生後，何美蓮也被查出來慢性白血病。

她又恢複成以前的樣子，但是只是對他，因為這次他在兩個雙胞胎弟弟的身上見到了何美蓮的母愛，那個時候他才恍然大悟。

她原來也會有母愛，只是不是給他的罷了。

他記得他小時候，何美蓮經常對他說的話，讓他不要貪心，她這樣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她從來沒有等過他，沒有等過他吃飯，沒有等過他慢慢的長大。

夢中又出現一個人的身影，他看着她在長椅熟睡的樣子，臉上終于有了波瀾。

“程思，你聞聞多香，你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把田大媽送的飯菜吃完了。”明寒煙最近吃慣了田珍珠做的飯菜，也品出了幾分滋味。

田珍珠在一旁看着笑罵道：“真有這麽香啊，明明之前還不願意吃我做的飯菜。”

“那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嘛。”明寒煙笑眯眯的道。

“唉，就是這程思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哦。”田珍珠有些憂愁。

那天晚上，等到周慶找過來，程思就昏了，現在一天過去了還沒有醒過來。

“給我留點……”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明寒煙驚喜的喊道：“你醒啦。”

車行外面嘩啦啦的進入一大群人，圍着程思喊着老大。

那天晚上的跟着周慶過來幫忙的人都是平時程思幫過的人，現在他們也跟着周慶後面喊老大。

“行啦行啦，你們這麽多人，氧氣都不夠用了，現在看到程思醒你們也放心了，快回去吧。”明寒煙趕人。

他們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被矮一頭的小姑娘趕絲毫沒有生氣，只是怯怯的往後退了一步。

“是啊，你們在這裏幹啥，快都回去幹活。”田珍珠存着讓明寒煙和程思多相處相處的心思，第一個往外面走，然後順便擰着周慶的耳朵将他帶了出去。

看到周慶走了，剩下的人也魚貫而出。

外面終于空了，明寒煙松了口氣：“終于走了，你不知道昨天他們非要在這裏等你醒，害得田大媽還要做他們的飯，讓我被田大媽念叨了一天。”

“她念叨你什麽了。”程思喝了點水，聲音變得清澈許多。

“還能念叨啥，說多了這麽多人吃飯開銷都變大了。”明寒煙是覺得那點錢沒什麽，但是她現在手頭就一點點錢，實在也是解決不了什麽。

程思看着明寒煙鼓起臉頰的樣子，嘴角微勾：“我昏倒之後發生了什麽？你沒受傷吧。”

明寒煙跟程思講解着他昏倒之後發生的事情，“我沒有。你昏倒之後，周慶跟我說他們追到丁武，将丁武揍了一頓，據他所說，大概是半年下不了床的那種，但是等他回車行的時候，發現馬田山已經跑了，但是估計他也不敢再來了。”

程思神情輕松，黝黑的眸子裏似還殘留着點點星光，等明寒煙說完才問道他睡了多久。

“一天。”

程思的笑容收斂起來，他的眉頭微皺：“我睡了那麽久？”

看到程思準備下床，明寒煙連忙攔住他：“你幹什麽？你肩膀傷還沒好，要多休息休息。”

明寒煙覺得程思的後背挨了那麽多棍子，之後肩膀又被劃傷流血過多，睡一天都已經算短了。

“我還有事情。”

“你還有什麽事情，醫院那邊周慶已經去續過費了，那兩個孩子田大媽也送過飯了。”

男人的眸子黑黑沉沉的，仿佛剛剛的星光只是錯覺：“有些事情不能一直依靠別人，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情。”

他站起來肩膀處帶着下沉式的疼痛，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像他這樣的人，休息一天都已經是奢求。

明寒煙不理解，在她看來，什麽都沒有自己的身體更重要。

程思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處停了下來，沒有回頭的說道：

“抛棄你是他們沒有眼光，你要是想留在這裏便留在這裏。”

“以後……不會說再讓你走的話了。”

明寒煙終于讓程思接納她留在這裏了，但是明寒煙卻覺得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開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堅毅而一往直前，像是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改變他，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打亂他的步調。

得了程思的許諾，明寒煙徹底的留在了半圓鎮，她開始學習洗車，雖然只是前期的工作也極大的減少了周慶的工作量。

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在門口觀察着周圍的人，然後在腦海裏過劇本。

她的記憶力很好，即使只看過一遍的劇本在她腦海裏也有印象。

《天城風雲》中的少女是貧民窟女孩，為了錢不斷的向上爬，甚至勾引過人，最終遇到了失憶的男主，兩個人互相喜歡……

互相喜歡是什麽樣子的？

“現在你連她對自己出生地方的感情都表達不好，怎麽演好後期的感情線？你知道她愛上人的樣子是什麽樣子嗎？”李将秦導演的話在她腦海過了一遍。

周慶對待出生的地方，是接受的，他已經被馴化了，融入在這裏一起。

而程思，是不屈服的，他想靠自己的努力……

但是階級固化，想打破一個階級哪有那麽簡單。

明寒煙坐在門口有些苦惱，好像沒有一個人的感情和劇本中的一模一樣，更別提愛上人的樣子是什麽樣子了。

要是有個人給她練練手就好了。

即使快到立秋，天氣依舊很熱，程思修完車之後就去沖了個涼，出來就看到明寒煙皺着眉頭坐在樹蔭下面想着事情。

明寒煙聽到周慶同程思說話的聲音，擡頭朝着修車行望去。

程思剛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半垂在額頭上，水珠順着他的下颌慢慢的下滑着。

衣服被水浸的半濕，影影綽綽的可以看到那薄衫下的肌肉。

明寒煙的臉頰有些灼熱，眼神卻不躲不閃，把程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越看她的眼睛越亮，《天城風雲》的男主角在她的腦海裏開始有了臉。

不遠處一個女人慢慢走過來。

李青青越靠近車行，她的臉便越燙的厲害，腳步也就越慢。

她站定了一會，然後摸了摸自己身上裙子，像是有了勇氣又大步的走過來。

周慶擰着毛巾朝李青青打招呼：“美女來洗車還是修車啊，我們這洗車十塊錢一次，充兩百送二十，多充多送……”

李青青看着周慶的樣子，腳步躊躇了一下，然後深吸一口氣道：“我不洗車也不修車，我來找他的。”

周慶的眼神裏立馬燃氣八卦的火苗。

程思剛剛把頭上的水擦幹，看向李青青，眼神中帶着迷惑。

似乎不認識她。

他的眼神讓李青青心刺痛一下，但是愛情讓她勇往直前：“你……好，我叫李青青，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她頓了頓，放低的聲音中帶着羞澀：“那天晚上你買的裙子忘記帶走了，我很喜歡就穿上了。”

周慶倒抽一口涼氣，這妹子一句話裏面信息量太豐富了。

晚上……買的裙子……

這……幹什麽事情要買裙子啊。

周慶他連忙看向明寒煙，結果就看到明寒煙撐着下巴也看向這邊，仿佛在看戲一樣。

“我來這裏就是想知道你這件裙子花了多少錢啊，我給你轉賬。”

李青青留了個心眼，要是轉賬的話，她就可以得到程思的微信號了。

“不用，這件裙子送你了。”程思想起來對方是誰了，想到那天晚上她照顧明寒煙很久，程思的态度很溫和。

“真的嗎？”雖然沒有得到微信號，但是聽到對方說這個裙子是送給她的，李青青開始放松下來，臉上帶着少女懷春的笑意：“我還怕自己穿上這個裙子不好看呢，你能不能幫我拍張照片，然後微信發給我。”

她微垂頭，顯得有些柔弱，聲音也有些楚楚可憐：“我想發給我媽媽看，她很久沒見到我了。”

若是別的男人早就答應，兩個人也交換了微信號，可惜她遇到了程思。

程思皺眉：“我的手機不能拍照，也沒有微信號。”

“噗嗤”一聲，明寒煙笑出了聲，她可以作證程思說的是真話，畢竟她是見過程思那個老人機的，但是李青青不知道，她啊了一聲，臉色迅速蒼白起來。

她本就是個聰明的女人，聽到程思的回答，明白對方在拒絕她。

周慶看李青青的樣子立馬道：“我有微信號，美女不如你加我，我保證給你拍的美美的，然後發給你。”

李青青為了給自己一個臺階下，沉默着給了微信，然後也不要照片就離開了。

明寒煙看着李青青離開的背影，撐着下巴晃着腿自言自語的道：“喜歡程思啥啊？”

她歪着頭看向修車行，發現程思正在望着她，然後微垂睫毛撩起衣角擦了擦下颌的汗水。

他的動作在明寒煙的眼裏仿佛是慢放的電影，撩起的衣角，緊致有形的肌肉，比起剛剛的若隐若現更具有沖擊力。

他的每一次動作，都像是一場力量與欲.望的狂歡。

明寒煙猛地紅了臉，然後看到程思對她揚起一抹笑。

他……他是故意的。

最後還是明寒煙移開了目光，她揉着自己的手指，心不在焉的想到，也許李青青喜歡他是有點道理的。

周慶加了李青青的微信號，美滋滋的看完李青青的朋友圈之後看到程思嘴角噙着笑意，心中咯噔一下。

他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大，你不喜歡李青青吧。”

“誰？”程思已經将衣角放下，收回目光。

看程思是真的忘記剛剛李青青的自我介紹了，周慶放下心來纏着程思：“老大，剛剛那個美女說的裙子是怎麽回事啊？”

“老大你什麽時候晚上還送人裙子啊？”

“我都不知道……”

程思眉頭一皺，周慶立馬就不敢再纏着他了，但是沒問明白又急的撓頭搔耳。

“你要是真想知道，去問她。”程思拿來修車躺板，進車底之前，看了眼外面坐着的少女。

周慶哎了一聲，跑到明寒煙的身邊。

“有事？”明寒煙晃着腿，看着周慶。

周慶撓撓頭，沒好意思直接問：“明煙，其實我覺得挺對不起你的，要不是我你肯定還在城市裏面生活的好好的。”

聽着明寒煙意味不明的輕哼聲，周慶有些心慌。

他只是随口說個話題，原本他還以為明寒煙會說沒關系的。

“明煙，你會不會恨丁武和馬田山啊。”周慶現在學聰明了，先拿丁武和馬田山試試明寒煙的态度。

明寒煙語氣歡快的道：“恨啊，不過不急，我早晚會教訓他們的。”

“那……那我和老大呢？”

明寒煙轉過頭，帶着笑意的看着周慶，像是在琢磨從哪下手。

周慶渾身一冷。

“你嘛，我還沒有想好，至于你老大嘛，他馬上就會得到教訓了啊。”

畢竟他可是她的男主角呢。

少女笑眯眯的道：“我脾氣可是很壞的。”

看到周慶緊張的表情，明寒煙随口解釋：“我留在這裏讓你老大操心，不就是對他的教訓嗎？”

聽到明寒煙的話，周慶松口氣，明寒煙說的教訓果然是開玩笑：“像你這麽好看的，脾氣壞點又怎麽了。”

明寒煙笑起來，像是被造物主偏愛的容貌讓周慶不敢直視。

他跟着笑了兩聲，然後壓低聲音道：“明煙，今天來的那個美女，你認識嗎？”

“不認識。”

在周慶的心掉入低谷的時候，明寒煙又笑嘻嘻的道，“見過。”

“在哪見過啊，老大怎麽又給她送裙子啊？你知道她家在哪嗎？她有對象嗎？”

看到明寒煙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周慶有些不好意思，他為了挽救自己的形象：“你就不怕嗎？”

“怕什麽？”

“她真好看，老大要是喜歡她怎麽辦？”

明寒煙看着周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智障。

周慶結結巴巴的道：“怎麽了？”

“她是好看，但是有我好看嗎？”明寒煙語氣很随意，是自信到不會有別的回答的自信。

她對自己的容貌有着充足的認識。

“你老大不會喜歡她的。”

像程思那樣的人，怎麽會滿足于這裏，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阻擋他的步伐的，包括他自己。

“不喜歡的話自然不會喜歡，喜歡的話再怎麽擔心他還是會喜歡對方。”

“而且我看上的人，也從來不會喜歡別人。”

少女的眸子熠熠生輝，整個人都像是陽光般散發着光亮。

程思躺在車底，陽光完全被車給擋住了，他就在車底，從空隙處看向明寒煙，眼裏帶着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柔軟。

光與暗的銜接處，被明寒煙填滿，她所在之處便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