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見來了人,那攬住趙嫣然纖腰的魁梧青年立時放開手,吶吶回頭。

沈瑜林眼見那青年轉過臉,卻是戴着半張青銅面具遮了上半張臉的。

憶及這幾日傳聞,他面色僵硬道:“陳大哥?”

陳延青此時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小麥色的臉龐上陣陣充血。

趙嫣然啐他一口,面上也通紅,顧不得沈瑜林,手足無措地退了出去。

沈瑜林仍僵在那裏,任冷風一陣陣灌進後脖領。

陳延青一點兒也沒有市井流傳中的煞氣無匹,反倒像一個腼腆樸實的農夫,此時正在沈地主面前不安地縮着腦袋。

沈瑜林深吸口氣,大踏步進了屋。

“環......環弟好。”陳延青扯出一個尴尬的笑。

沈瑜林坐在長凳上,擡眼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青年,道:“今日正是陳大哥凱旋之日,為何竟在這裏?”

他雙目明澈,好似一切盡在掌握,事實上卻是半分底氣也無,畢竟他有求于人。

陳延青卻是個糙人,看不懂沈瑜林的虛張聲勢,只道他是在質問自己,不由嚅嚅道:“環兒......”

“方才還是環弟,現下便成了環兒,陳大将軍卻是立了戰功,打算給自己漲漲輩分?”沈瑜林打定主意要先聲奪人,也不聽他分辨,冷冷哼道。

他說了這許多話,陳延青卻只聽懂那句“打算給自己漲漲輩分”,臉色更紅,想必若有人在他頭上放只雞蛋,此刻已熟了。

沈瑜林站起身,雙目直視陳延青,朝他屈身一禮,道:“當初我母子于将軍有恩,還望将軍仁義,放過我母親。”

陳延青霍然擡頭道:“環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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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林皺眉,只當他在反問,聲音更冷:“我母親十三歲為人妾室,育過一兒一女,如今唯餘幾年花期便不複韶華,将軍要什麽樣的……”

話未說完,方才一直唯唯諾諾的陳延青立時瞪起一雙淩厲鷹目,一股磅礴氣勢驟然騰起,強硬道:“她很好,我要娶她。”

沈瑜林有幸得見青史上有名的七煞兇星之勢,被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他卻是忽然感受到了這個朝代的真實。

他從後世而來,知曉歷史的走向,明晰皇權的勝負,從一開始便将自己擺在了制高點。

卻忘了,這是一個朝代,薄薄史冊記下的只是勝者的自白,如陳延青,從前于他只足名将錄中寥寥三百字,此時,他卻站在自己面前,抿着唇,鄭重地告訴他,他要娶他的母親。

沈瑜林有些迷惘,又有些明悟。

他始終是人而非神,還好在未成勢前,看清了自己。

......

靜靜站在陳延青面前,兩人沉默良久,沈瑜林忽然嘆了口氣。

這位華耀侯一生未娶,後來過繼了神機侯嫡幼子承爵,薨逝時卻是同一女子合葬,副室也擺了一少年棺椁。

石碑無名,族譜之中卻寫了“亡妻,趙氏,亡子,環”,千年成謎。

如今卻是細一思量,便可知原委。

雖稗官野史不可盡信,卻哪來的這諸多巧合。

沈瑜林想,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麽不妥呢?

“陳将軍之意,瑜林已知曉,”他緩緩道,“只是,将軍可曾想過将來?”

陳延青見他語氣略有松動,心中一喜,忙道:“自然是想過的!等我與嫣姐成婚......”

沈瑜林見他不開竅,無奈打斷道:“如今諸王勢起,陛下穩坐釣魚臺,大有放權之意,瑜林是問将軍欲投何處。”

陳延青一怔。

沈瑜林心中既已承認了他,自是不願他走上岐路,詢詢善誘道:“大王爺為人剛愎自用,不堪與謀,二王爺長于婦人心計,無君王勢,四王爺雖得寵,心性卻狠辣......以瑜林之見,唯有三王爺可成事。”

陳延青一頭霧水,考慮許久也沒想出個什麽。

他只好撓撓頭道:“什麽這王爺那王爺的,我不懂,要是必須得投靠一個,我只認八年前冀州放糧的永寧王爺,他救過延玉一條命。”

沈瑜林心下一喜,但慣常的謹慎讓他并未立時坦明真相,只猶疑道:“八年前?好似正是陳大哥賣身入賈府那會兒。”

陳延青點頭,嘆道:“那年是大旱年,地裏收不着半顆糧,大冬天的只好日日進林子裏扒樹皮吃。”

“延玉底子弱,那婆娘......哦,就是我們後娘,她起了心思想把他扔了,延玉夜裏就起了燒,我抱他去看大夫......錢不夠......被打出來......”

說着,他竟有些傷感起來,沈瑜林忙扶他坐了,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陳延青接了,只捂在手裏,又嘆了口氣,道:“我跪在醫館那裏就那麽一直磕頭,一直磕頭......後來就昏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延玉就在旁邊上,有人給喂藥......後來問了人,說是永寧王爺吩咐的。”

沈瑜林附和幾句,心中卻是陣陣無力,怨不得人家是做皇帝的,旁人只怕是說破了嘴皮子也抵不上他當年那随口一句話。

兩人如何定計且不提。

話分兩頭。

這邊廂地昭衛節節敗退,姬謙卻很是鎮靜,雖說此番回京途中損兵折将,幾乎将他幾年來悉心栽培的護衛折去大半,但他并不擔憂。

有權便有人,有人便有兵。

只是,姬謙薄唇輕勾,他這四弟平素看着也不似個蠢的,誰知一出手便露了底。

連他身邊人也不知,現下危局不過是做給老爺子看的一場戲,以示他尚稚嫩,思慮不周。京都巡防司統領衛臨是他的人,待只待一個最好的時機,便可率部迎歸。

小東西那裏,卻正如許文琅說的,一場考校罷了。

他初見這賈環心中便有些異樣,沈襄的話卻正好給他留了臺階,順勢将人留下。

這些年暗自裏看他漸漸由狡黠小童成長為謙謙少年,這份關注連自家世子都要靠後,教他如何不明了自身心意?

只是這少年心念仕途,天分也好,且對他愈是上心,愈是明了他對權位的莫名執着,便愈是不忍折他羽翼。何況還有當初沈襄的批命在,他這次下江南也專程帶着小東西的八字拜訪過雲臺山的慧空和尚,得出的結果大同小異。

“生于清澤之地,長于榮華之家,天下随手稱量,平生貴不可言。”

“至貴則寡親緣,至慧則薄妻兒,命有真龍相照,運中自起華蓋。”

這命盤好得幾乎登峰造極,若是旁人他早便除了去,皇者君臨,自是獨斷,誰願意有個稱量天下的權臣在側?

只是,那人卻是他的小東西,他不僅不惱,反倒有些莫名的喜意和有榮與焉。

我的人,自當貴不可言。

這回且看他手段如何,再行定事。

☆☆☆☆☆☆

沈瑜林此時卻不知他心目中的千古明君已在背地裏肖想了他四五年,他正煩着。

邊軍一律駐在城外四十裏,雖只是些來領功拿賞的各營代表,卻零零總總有小三萬人,打發了陳延青去調兵,沈瑜林卻沒有去顯臉的心思。

這場面只能算他的投名狀,并非他傲氣,而是對手太次。

他初時心潮澎湃,只道是場不世良機,冷靜下來才慢慢覺出不對,堂堂晉武帝怎會這般輕信,還受困在城外?只怕不是苦肉計便是有後手,他沈瑜林,大抵是個順路備考的?

恨恨将袖中情書撕個粉碎,看看天色,已近午時,沈瑜林留下來吃午飯。

尋常人家做生日自然不比那高門大戶,趙老爹殺了雞,炖了一鍋濃濃的湯,又叫趙大舅上街買了幾樣熟菜并一些趙嫣然愛吃的糕點。

于是吃飯。

趙老爹剛吃兩口,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擡頭道:“陳小子呢?”

沈瑜林一嗆,趙嫣然橫他一眼。

卻見趙大舅道:“去瞧陳家軍進城了吧?小夥兒年輕,坐不住。”

趙嫣然筷子一拍,哼道:“也沒人求他來吃飯!”

沈瑜林方摸出點門道來,這一家三口子的,竟是沒人知道陳延青身份的,當然,不排除陳延青跑腿的當舒坦了,自個忘了。

陳延青和陳延玉兩兄弟的發跡幾乎是同時,當年陳延青初上戰場便指揮着一幫六神無主的新兵包抄了敵後,在邊城封了校尉;因營中軍醫醫術精湛,他又托了不少關系将陳延玉送來醫治,路上卻遇見一夥流竄夷軍,陳延玉穩坐馬車,只提點三言兩語,竟叫那十幾個兵丁活擒了百餘俘虜。

這兩人可謂戰場上的一文一武一雙奇才,市坊裏将陳延青傳做九尺大漢,力可舉鼎,又道陳延玉俊美出塵,如谪仙臨世,卻也難怪趙家人想不到。

呵呵,你說那幾天前餓昏在我們家門口的面具怪人是陳大将軍?乖,別鬧,洗洗睡去。

啊?你說那坐着看帳本都能睡成豬頭三的傻小子是陳軍師,陳谪仙?呵......出門沒吃藥吧?

......

沈瑜林無奈,但解鈴還需系鈴人,他也不好替陳延青坦白,只好教他先背個黑鍋了。

何況,肖想他沈瑜林的娘親,豈是那麽容易的?

若非他是華耀侯,那個癡心專情了一生的男人,他寧願養着趙嫣然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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