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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府宴飲,吃喝倒是其次,待入了席,沈瑜林只用了幾道面點,這般方不易醉。

果然,待說的話說盡了,上首便有人朝他敬酒。

沈瑜林擡眼望去,正見一眉目俊逸的玄衣公子朝他微微颔首。

“那是衛家公子,衛若蘭,”沈襄壓低聲音道。

除了這句話,他并沒有提點什麽,這衛若蘭雖是個人精,在自家徒兒面前卻是不夠看的。

沈瑜林微微一笑,起身道:“衛兄客氣。”

舉杯欲飲,衛若蘭卻似想起了什麽,笑道:“沈兄年紀尚小,五十年的長安白釀過烈了,這不該你飲的酒強飲了......傷身吶。”

沈瑜林的功勞太紮眼,又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前程似錦,不眼紅的很少,卻都是沈襄那一輩的了。

所以周圍人雖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卻無一不注意着這邊,眼見衛家公子發難,更是豎着耳朵。

沈瑜林聽了這話,輕笑道:“卻是叫衛兄見笑了,瑜林雖量淺,倒也能飲上些許。”

衛若蘭笑嘻嘻道:“只怕不止些許罷?我聽人說沈兄可是海量。”

“不敢當衛兄此話,天下美酒何其多,我向來只好自已掌中這一杯。”

沈瑜林瓷杯輕晃,鳳眼略眯了眯,對光看着杯中酒色,卻是透澈。

不待衛若蘭接話,他又道:“瑜林體寒,只愛飲些烈酒,雖醉得快,卻是酣暢淋漓。”

被他眼底鋒芒一懾,衛若蘭一怔,強笑道:“男兒愛烈酒本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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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林奇道:“既是人之常情,衛兄攔我作甚?”

衛若蘭啞口無言。

立時便有人笑道:“衛家小子!平日總是不服你林叔誇小瑜林,今日見了人,才知道被比下去了罷?”

這卻是給衛若蘭臺階下了,沈瑜林看去,正是林致遠。

果然衛若蘭立即笑道:“瑜林兄口才了得,若蘭不及,林叔便莫要取笑侄兒了。耽誤瑜林兄這許久,若蘭自罰三杯。”

說罷,仰頭連飲三杯滿,卻是利落。

沈瑜林緩緩勾唇道:“衛兄客氣。”

也一口飲盡杯中酒。

再坐回席中時,衆人看他的目光俱是一變,若原本還可用這小子運道好來概論,如今卻不同了。

衛若蘭是圈中有名的笑面虎,不少資歷更勝他的謀臣門客都曾在他手底下吃過虧,此番對上這橫空出世的沈瑜林,卻是一個照面便落了下層。

沈襄令身側侍從端了果盤放在沈瑜林酒案上,道:“乍飲酒應是有些不适的,且用些水果罷。”

沈瑜林見那盤中四五樣果子擺得極是漂亮,不由動了幾筷,雖冬日水果稀貴,但也駕不住無數人工物力堆砌,很是新鮮。

此刻宴飲行了大半,廳中臺上不少新晉才子正在賽詩,沈瑜林聽了幾耳朵,頗覺無趣。

曾幾何時,他也曾是那文昌會中少魁首,鹿鳴宴上第一名,只是仕途已将他磨成了一個大俗人,文筆還在,卻早不複當年心境。

輕聲一嘆,忽然憶起他主審的那場考試,一個被人陷害落榜的學子滿心悲憤,于他府邸門前題的詩。

“往昔天下才十分,卻道唯君占七時。

可憐半生功名誤,當年紀郎複誰知......”

不知不覺,又飲了幾杯。

......

“可憐......半生功名誤,當年紀郎......複誰知......當年......紀郎,複誰知......”

......

他已半醉,迷蒙着眼反複低喃着,卻無人聽清。

衛若蘭酒量極好,因方才失了顏面,此時卻想于詩詞上扳回一城,因笑道:“瑜林兄一直低頭不語,可是心中有了良句在斟酌?卻不妨說來讓吾等......”

話未說盡,卻見那如玉少年撐着頭微擡眼簾,雙頰暈紅,鳳眼如絲,已是醉得厲害。

不由失笑,這人果真量淺,便改口道:“瑜林兄既已醉了,吾等便不......”

沈瑜林菱唇微勾,鳳眼輕挑,“誰說吾醉了?”

“琴,棋,書,畫,今日公子爺若輸了一樣,明兒便收拾東西滾回江南。”

這人怎生如此猖狂!

臺上不少才士朝這兩人看來。

沈襄發覺沈瑜林情況不對,擡頭看他,卻見少年眼中是難得的愉悅與興味。

不由失笑,便随他去了。

倒是隔了幾個座位的蘇明音緊張兮兮地看過去,心中準備随時圓場。

卻見沈瑜林又道:“可是無人敢比了?公子爺便說這京中無甚才子,師父偏說是我狂妄......呵......”

旁人只道他是挑釁,卻是不知沈瑜林觸景生情,又兼這世第一場醉,朦胧間彷佛以為回到了年少最恣意的時光。

文人相輕,很快便有人不服道:“沈公子也太目中無人!錦州白予秋,在此賦詩一首,也算抛磚引玉......”

沈瑜林眯眼聽着,唇邊的笑意纨绔而輕狂。

待那人念完,他輕笑一聲,“這位兄臺果真憐香惜玉,閨怨詩寫得倒是不錯。”

話落,便是哄堂大笑,那人漲紅了臉。

其實他只是以落花流水作喻,暗指自己懷才不遇,被沈瑜林這般一曲解,連他自己都覺出了那種濃濃的怨婦口吻。

“唔,你既寫落花流水,我便也同你一般,如此才好分高下。”

他搖搖晃晃起身,步子卻穩,一路閑庭信步,走到臺中。

姬謙坐在主位,見沈瑜林上臺,唇角一勾,對身後的內侍道:“為沈公子換一套最好的筆墨。”

內侍應喏。

待到了近前,那些個文士哪還不知這少年已是醉了,便有人勸道:“沈公子醉成這樣,白兄即便是贏了也是勝之不武,不妨先記下......”

沈瑜林偏頭笑道:“誰勝之不武?”

他又自顧自道:“欺負他是新來的,是有些不妥......”

那白予秋正欲應了,卻正聽見這兩句話,氣個仰倒,冷哼道:“沈公子還是快些罷!”

此時內待正好換了原本筆墨,沈瑜林立到案前,鋪紙鋪到一半,卻是一頓,疑惑着伸手摸了摸紙張紋路,又嗅了嗅墨,笑道:“薄玉宣,碎金墨,主人家這麽下血本,可是想将公子爺的詩裱起來?”

狂!果真是狂!

永寧王是什麽人,還裱你的詩?不少人幸災樂禍地想着,這人如此狂妄,便有天大的功勞王爺只怕也不喜了吧。

見沒人應聲,沈瑜林也覺無趣,便鋪好紙,唰唰唰寫了首七絕便扔了筆,如來時一般,信步回了席中。

衆人看去,只見那字體飛揚恣意,輕狂跳脫,卻自顯一份風骨,竟是聞所未聞。

詩曰:

檐花濕盡顧無語,流水化冰自凜然。

落紅滿砌霜事冷,軒窗又惹玉爐寒。

.......

馮紫英道:“于是你便認輸了?”

衛若蘭抿了一口茶,緩緩道:“不......是人家直接醉死過去了。”

“噗!”馮紫英撐不住笑了,道:“能讓你衛公子連吃兩次癟,這人我倒想瞧瞧。”

衛若蘭冷哼,“先養好你的病罷!大冬日裏進補出毛病的,我還是頭一次見。”

馮紫英歪在炕上,聞言搖頭道:“還是我娘親說的對,不吃兩家飯吶,夫人和怡娘的膳食分開看都是大補,合一塊兒便成了毒藥......唉,本公子有命在這兒同你絮話已經是邀天之幸了。”

衛若蘭被他這憨樣逗得一樂。

馮紫英又道:“女人家雖能折騰,卻也不是沒有好處......如今我已是個要當爹的人了,你呢?你到底怎麽想的?”

茶碗輕阖,衛若蘭淡淡道:“只是緣分未至罷了,寶玉與我同年,不也還未娶麽?”

馮紫英這些年愈發不喜賈寶玉,便道:“你與他怎同?他祖母欲把那守着孝的表小姐配給他,自然教他等着。”

衛若蘭嘆道:“三品大員的嫡女配五品官次子,縱是親上加親,也有些過了。”

馮紫英嗤笑:“自小兒同寝同食,那表小姐的名聲在勳貴人家裏早丢盡了,不叫她嫁反是要逼死她。”

衛若蘭道:“怎麽說?”

馮紫英不屑道:“鳳凰蛋前兒吃醉了酒自己說的,抱着我一個侍女不撒手,一直喚什麽林妹妹寶姐姐的,訴了很多衷腸......我的天!旁的倒還罷了,他那表妹可是沒出孝的。”

馮紫英是将門之後,身上承了二等公爵位,辦的聚會自然是京中一等,往來的便不是承爵的嫡長子也是族中俊彥。賈寶玉若非少時同他有些交情,便是連門檻也進不來,偏生一張口便毀了好幾個姑娘的名節,着實讓他失了不少面子。

衛若蘭這些年忙于仕途,與賈寶玉聯絡極少,此時便不由道:“寶玉怎會如此?我記得他雖偶有些癡處,人卻是個難得純善的。”

馮紫英道:“他愈是純善我愈厭他,總是無心做壞事,捅出簍子只知道哭,自有人為他善後。”

“你可記得賈環?從前總扒在假山後面偷瞧我們的小不點?”

衛若蘭點頭,雖記不清了,卻依稀知道那是個極漂亮的孩子。

馮紫英道:“便是四五年前為着賈寶玉藏了琪官那事兒被送人了,我私下裏尋到如今也沒個信......”

衛若蘭驚道:“即便庶出,賈環也是官家子弟,怎會......”

馮紫英冷笑。

衛若蘭張口欲說些什麽,終是沉默。

他們倒不是對賈環有什麽感情,只是對賈寶玉太失望。

“寶玉他......後來從未......提過賈環......”

“他怎有臉提?”

......

想起平日裏賈寶玉言笑宴宴的模樣,衛若蘭竟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 小瑜林的詩是化用的納蘭容若飲水詞,蠢作者還是很聰明的。。。。。。啊哈哈哈,蠢作者會告訴你們那個落榜的學子的詩是自己摳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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