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晚間回府,卻正見錦繡立在院門口,看到他,忙上前,道:“奴才路上耽誤了許久,還請公子責罰。”

沈瑜林目光一閃,“耽誤了......”

錦繡只道他是在反問,低頭道:“奴才也不知為何會撞上五城兵馬司拿人,關到如今。”

沈瑜林道:“無妨,且同我細說。”

兩人進了院門,錦繡道:“那日......”

沈瑜林微微一笑,同他拉開兩步距離,道:“閣下還想再騙瑜林一回麽?”

錦繡怔道:“公子......”

沈瑜林道:“雖則錦繡不常做事,手上也無甚繭子,只是他日日晨起要伺侯瑜林束發,怎會留指甲?”

他初時以為是場陰謀,不過再見這錦繡倒是回過味來了,這般巧奪天工的易容,這般破綻百出的手段,哪會是什麽大手筆?

這大概是......一場惡作劇?

那“錦繡”忽然勾出一個頑劣不堪的笑容,拖長聲音道:“沈公子果然是......”

身後有破空之聲傳來,沈瑜林側身一避,讓過一道拳風,心念電轉之下,順手扼了那“錦繡”喉嚨,閃在他身後,将人緊緊勒在懷中。

他的武藝雖承自名師,卻只為強身健體,能在他這一覽無餘的小院裏隐匿這麽久的練家子,他自問敵不過。這小孩既是發號施令的,想必有些用處。

果然那黑影立時便停了下來,身側呼吸聲微重,沈瑜林低喝道:“退後!”

立時卻又有一道黑影現身,直擒他後心,沈瑜林反手一擋,那小孩卻趁機掙脫開去,跑向原先那黑影。

沈瑜林同黑影交手十幾招,體力開始不支,漸露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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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看他們你來我往,無趣道:“停手。”

黑影立即住了手,行了一禮便閃至暗處。

如此一來,兩個暗衛一明一暗,正好防着沈瑜林。

那小孩緩緩從臉上撕下一片肉色薄膜來,卻是個玉雪可愛的小童,十來歲模樣。

他笑道:“你是第一個認出我易容的。”

沈瑜林氣喘,前世他的心腹有不少被細作頂替的,卻是讓他吃過不少虧,好幾次更是在他措手不及之下滿盤皆輸,幾乎置他于絕境。今生既是打定主意重登青雲,愈發謹小慎微了。

沈瑜林喘勻了氣,拱手一禮,笑道:“那可真是在下之幸......世子。”

四王之中,唯有永寧王府早早請封了世子。

姬元亦大驚道:“你怎知道?”

沈瑜林笑道:“世子身邊暗衛的袖子上縫了徽記。”

“今日爺可是開了眼界了,”姬元亦嘆道,“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細致的人?”

沈瑜林無奈一笑。

......

“一詩驚滿堂,前日父王宴上見你,爺便想着要會你一會。”

沈瑜林眯眼,笑道:“世子過獎。”

姬元亦笑道:“沈公子何必自謙呢?爺可是真心誇你。”

沈瑜林心下一嘆,史上最荒唐的明君晉昭帝,嘴上從沒句實話,得他誇贊過的基本上沒什麽好結果。

他嘻笑怒罵,賞罰随心,偏生把持着滿朝文武的命脈,帝王心術爐火純青,在位短短二十年間,便将聖武之治的輝煌推上了最高峰,大晉六百年盛世,由這父子二人開端。

所以此時這人雖是一副小兒模樣,他焉敢輕視?

只好道:“那日醉酒,瑜林已記不清了。”

姬元亦擺手道:“記不記得不打緊,爺對你那字體頗感興趣,欲學,沈公子可願收了爺這弟子?”

皇家人......都這麽喜歡拜師麽?

☆☆☆☆☆☆

永寧王府,書房。

“過來。”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姬元亦腳步一頓,轉過身來。

他此刻臉上再沒有那玩世不恭的笑容,而是同上首的姬謙一樣,面無表情。

“你去尋他了?”淡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姬元亦道:“是又如何?”

“你要那些人的命,我不管,可他不是你能算計的,元亦,你逾越了。”

姬元亦挑眉,“其實我還挺喜歡他的。”

姬謙唇角輕揚,道:“我此生只會有你一個兒子。”

姬元亦勾起同他一樣的笑,“成交。”

姬謙緩緩收了笑,恢複了面無表情,道:“過來。”

姬元亦笑容一僵。

......

話說父王你喜歡摸別人頭的事是和皇祖父學的嗎?

再摸就要禿了啊喂!

......

“賈側妃止步。”內侍笑眯眯道,“王爺正同世子絮話,不許任何人進去。”

賈元音小心翼翼地在抱琴的攙扶下挺着肚子,溫柔道:“方才腹中胎動,許是小皇孫想見王爺了......煩請張公公通報一下。”

張順兒眯着眼推開抱琴塞來的荷包,粉白微胖的臉上笑容可掬,他尖着聲音道:“賈側妃娘娘莫要消遣奴才......世子爺的黴頭,誰敢去觸喲......”

賈元音咬唇,憂傷道:“罷了......抱琴,我們走吧。”

抱琴道:“娘娘就是太好性了些,這等欺主的奴才......啊!”

張順兒身後的小太監上前,一巴掌扇在抱琴臉上,又恭敬地退下。

賈元春薄怒道:“你大膽!”

張順兒笑容不改。

“賈側妃娘娘這話怎麽說來着?奴才雖卑賤,卻也是王爺的奴才,絕沒有叫一個丫頭當面編排的理兒,您說是不是?”

“本妃與皇孫只是許久未見王爺,心中惦記罷了......公公何苦這般為難......”

......

外間說話聲隐隐傳來,或許這才是賈元春目的,只是......姬元亦奇道:“胎動?她也真是絕了,平日裏多精明的人,竟到了現在也沒發覺不對麽?”

姬謙摸着他發頂,面無表情道:“費盡心機籌謀來的東西,很少有人舍得懷疑。”

姬元亦眼尾上揚,“我便是最愛見這些人失了費盡心機籌謀來的東西時,那副可笑模樣。”

姬謙收回手,緩緩道:“當年之事......是父王疏忽,教她們鑽了空子。父王知你心中有恨,這些年一直縱你,只是男兒立世,不當為仇恨迷失,不然,你終會悔。”

姬元亦後退幾步,負手立在書案前,微昂起頭,與姬謙清寒目光相對,烏黑的眸子不閃不避。

他極為認真地道:“後宅陰私雖教孩兒髒了手,卻也明了心。父王,孩兒喜歡這種感覺,将天下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間,我要他們笑,他們便笑,我要他們哭,他們便哭,我要他們生不如死,他們便萬劫不複。”

“你這般作想?”姬謙道,“想當天子?”

姬元亦目光微微一亮。

姬謙道:“我也想。”

姬元亦:“......”

父王,你玩笑開得這麽冷皇祖父他老人家知道麽?

......

“過來。”姬謙招手。

姬元亦低頭蹭過去,含淚将柔軟的小腦袋湊到姬謙掌邊,撇頭,正見東牆上那飛揚跋扈的字體。

想起沈瑜林,姬元亦心下覺得,為了不被父王摸禿,日後算計了人回府時,應該戴一頂像他那樣的帽子。

☆☆☆☆☆☆

自那日起,蘇明音便過上了日日到趙家點卯的日子。

趙家人雖覺怪異,無奈蘇明音是慣會撒嬌賣乖的人,也無甚貴人架子,又是沈瑜林的同窗好友,一來二去地熟了,慢慢便不再像從前那般不安了。

有時候趙老爹和趙大舅還會拍着陳延青的肩膀勸他再考慮考慮,把那“祖傳的手藝”教給蘇明音,弄得陳延青一頭霧水。

一連幾場雪後,這日難得的天光大好,蘇明音将沈瑜林拉至院中檐下一角,嚴肅道:“瑜林,你同我說實話,伯母前幾日繡好的那披風究竟是為誰繡的?”

沈瑜林還道是什麽大事,不由笑道:“不過一件披風罷了......”

蘇明音急道:“唉呀!你先告訴我是繡給誰的啊!”

沈瑜林見他鄭重,斂了笑意,道:“是繡給我那姐姐的,可有什麽不妥?”

那日趙嫣然生辰,他送她一副畫,晚間趙嫣然便将畫改成了繡花樣子,說他三姐姐少一件精致些的披風,正好這畫漂亮,女孩家定是喜歡。他隔日還特意從華錦坊帶了一塊白雲錦給她做內襯。

蘇明音跌腳嘆道:“不妥......不妥!不妥大了!你知道我慣去天然居吃了早膳再過來的,剛剛正碰上那賈鳳凰蛋,穿着伯母做的披風招搖呢!”

“賈鳳凰蛋......賈寶玉?”沈瑜林一驚。

蘇明音急道:“那最是個脂粉惡棍,也不知毀了多少女兒家清白名聲,天啊!你那義姐究竟是怎麽想的?女子的針線是這般好傳出去的?若這事被人知道了......”

“賈寶玉......”

沈瑜林一貫負在身後的左手緩緩握拳,鳳眼輕眯。

前怨未消,如今又犯。

之前不過是念着一份血緣對你們手下留了情罷了,真當公子爺的手段是擺設不成?

此番事了,他不會再退讓。

兩人卻未發覺一道青色的高大身影在他們身後伫立良久。

作者有話要說: 姬謙面無表情:留評的都過來,摸頭。

☆、番外.前塵

紀瑜林,字瑾予,生于大儒世家,三歲啓蒙,五歲習武,十三歲中舉,十七歲時殿試欽點探花郎,二十歲賜婚怡寧大長公主。

二十二歲出翰林院得封戶部侍郎,三十二歲任刑部尚書,四十歲那年登上了丞相之位,又二十年,朝堂幾番更替,他卻在權勢最盛之時告老還鄉。

新帝感念他忠正,在他壽終之時命太子扶棺哭靈,皇子列隊跪迎。

位極人臣,一世恩寵,他還有什麽不滿意呢?

“不知道,只是有些惘然罷。”

魂魄飄飄忽忽,停在黃泉道旁,再進不得一步。

許是一天,許已百年。

他靜站在黃泉路上,看鬼來鬼往,枯瘦的難民,錦衣的公子,嬌弱的婦人,褴褛的乞丐,兇惡的匪兵,茫然的孩童,或面色安祥,或死狀凄涼,他們無論身世富貴,功業地位,靜靜排着隊,等待審判或輪回。

而他彷佛從一開始便在隊外,旁觀着這場惟獨亡間才有的平等。

“大人可是紀瑜林紀丞相?”正值出神之際,一個顫抖的鬼影飄來,紀瑜林頗覺好笑,這鬼一身官差打扮,莫非還怕他不成?

不過他盤桓官場大半輩子,自是滴水不漏,溫和道:“正是,不知鬼差大人有何見教?”

那鬼差本被紀瑜林一身煌煌祿氣震得腳軟,此時又見他微微低下姿态,心中更是抖抖瑟瑟,幾乎不敢擡頭,結結巴巴問道:“可......可是禦朝平......平啓十三年......生......生...生人?”

“正是吶。”

“請......請跟小的來。”

一路上鬼差只低頭引路,紀瑜林雖神态自若如赴一場宴會,然而心下卻不住思量。

然而在他構想又推翻了無數可能性時,卻被帶至一處白霧迷離的四方池塘前,微有疑惑,卻見那鬼差恭恭敬敬朝他一拜,轉瞬隐了身形。

紀瑜林有些心下驚疑,耳畔卻聽得一清越男聲緩緩道:“汝本冥府判官,而今歷劫千載不洗凡心,帶累閻君滞留人間不返。然冥界不可無主,此番汝若尋回閻君,本司便允你二人将功補過,不再追究。”

還未曾應聲,紀瑜林便被後背一股大力推進了池中,一瞬間失了意識。

......

池畔紅光一閃,一名妖媚少女便款款露了身形,然而她聲音卻是暗啞蒼老,猶如朽木枯竹,“司命大人可真是寬宏大量。”

那聲音道:“本司已替你們閻王爺掌了冥界千年,他倒是借着情劫在人間逍遙,本司便全了他這遭,教他快些回轉罷了。”

妖媚少女扁嘴,彷佛要哭出來似的,凄凄慘慘道:”那求大人放老婆子幾日假罷,等冷面王和笑面虎回來,老婆子的好日子便到頭了。”

“既是如此,孟婆,看在你比十殿閻羅省心的份上,本司便允你二十年人間富貴如何?”

孟婆媚眼兒一轉,行了一禮,喜道:“倒是多謝大人了。”

那聲音朗笑着漸遠,“雲寒,琦君,天道之下,大勢不變,小勢可改,吾能幫你們的只有這些……唉~吾便是如此良善~”

孟婆嘴角一抽,閻君同判官是渡情劫去的啊!一百生一百世不複相見,司命大人果真良善。

話說大人真的不是記恨我們閻君比他英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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