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探春一路出了院門,直奔榮禧堂去,經過花園卻正撞上了臉色蒼白的賈元春。
“天還涼着,娘娘怎的不多穿些便出來了?”探春行了一禮,笑道。
賈元春這些日子過來,如何不知自己是被姬元亦算計了,那般狼狽地被趕回娘家,又乍聽一句刺耳的“娘娘”,她撫弄花枝的手一緊,一枝大紅牡丹攔腰斷落。
最近的日子與王府中過得天差地別,若非她再三保證王爺寵她極深,日後查出世子陷害之事,必會接她回去,老祖宗也不會教她享着大小姐的尊榮。
在王府裏頭,除了王爺世子,誰敢給她臉色看?更別提還有下人背後嚼她是非,賈元春心中早憋着一把火呢,此刻見一個小小庶女這樣言笑宴宴地同她搭話,哪有不發作的道理。
“喲,青天白日的,我還當見了鬼呢!三妹妹快及笄了吧?怎麽這樣不懂規矩?”
說着,她也不叫起,只淡淡晾着探春。
探春還福着身,就這樣不尴不尬地頓着。
良久,賈元春哼了一聲,道:“起罷,去抄五百遍閨訓,明日交給抱琴。”
探春臉色一白,強笑道:“娘娘......探春是事出有因,急着去尋太太......”
賈元春冷笑一聲,去尋太太?怕是去看太太熱鬧罷!也不想想,有舅舅和她在一日,父親豈敢休了母親?
她折了一枝開得最豔的大紅牡丹,在抱琴攙扶下,悠悠地去了。
探春站在原地,下唇竟生生咬出血來。
“不過是個妾罷了......”她低喃一句。
“小姐......”遠遠地看着賈元春不敢上前的侍書見人走遠,連忙小跑過來,擔憂道。
探春忽然眨了眨杏眼,笑道:“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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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侍書背後一涼。
☆☆☆☆☆☆
季應澤當日并未在瓊林宴上發難,事後卻是莫名失蹤,這人實在詭異難測,沈瑜林打消了算計他的念頭。
一晃半月。
六月天氣變幻難測,晴了幾日又是一場急雨,晚上偏又出了月亮。
不知怎地又到了上回的酒館,沈瑜林也不點菜,只要了一壺冰泉釀。
他如今是翰林院從六品修撰,賜禦前行走,日子倒也清閑。
從古至今翰林院便是個混資歷交人脈的地方,心在仕途的待上那麽一兩年便能調職或外放,貪圖安逸的便領着月俸,做些閑事,如此度日罷了。
這或許是他最後的清閑日子,沈瑜林淡淡一笑,鳳眼微斂。
壺中酒盡,沈瑜林拂了拂身上罩着烏紗的暗青色官服,正欲喚錦繡進來,一片陰影遮住了燭光。
略擡頭,入目是一張俊美的靥,一雙淡漠的眼,他怔道:“王......爺......”
眼前的男子正是永寧王姬謙,他穿了一身尋常衣裳,也未帶随從。
“不知王爺來此......”沈瑜林正欲起身行禮,卻被姬謙伸手按住。
“今日微服,不提主從。”
沈瑜林低應一聲。
外頭月朗星稀,行人三兩。
“想不到王爺竟也會來這等地方。”沈瑜林點了幾道招牌菜,為姬謙斟了一杯酒。
姬謙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柔和了些,他彎了彎黑眸,道:“瑜林不也是如此,本王如何來不得?”
沈瑜林聽得這話,覺得心中怪異,目光微閃,道:“瑜林本是低微之人,自不敢同王爺相提并論。”
小酒館生意淡,沈瑜林尋的又是僻靜雅間,倒也不怕教人聽去什麽。
姬謙略怔了怔,垂目抿了口酒,忽道:“瑜林還在介意......賈家麽?”
沈瑜林勾唇一笑,道:“總歸......也是瑜林生身之地,哪有不在意的呢?”
他這卻是假話了,滿打滿算他也只在那賈府熬了一年,平日裏半個主子也見不着,偶有幾次撞見那嫡兄同丫環婢子調笑還要挨頓說教,他能在意誰去?
姬謙道:“你是在意生身之地,還是......在意生身之人?”
沈瑜林對上姬謙認真的神色,菱唇微勾。
倒也巧了。
從前困在後宅小院裏不覺得,後來他閑着無事,算算京中格局,他前世相府竟正建在榮國公府方位。
這或許也是一種緣分罷。
“生父無情,嫡母刻薄,兄長荒唐......瑜林在意的自然只是生身之地。”
姬謙緩了語氣,道:“一處府邸罷了,日後......瑜林只須記住,萬不可再與賈家牽扯。”
沈瑜林眸色微暗,心下了然,這四大家族既在史書上了無痕跡,必是犯了天家忌諱的,口中卻道:“我一個被送了人的庶子,哪裏會巴巴地再同他們沾上。”
姬謙唇角微揚,道:“正是如此,既已送了本王,便是本王的人。”
沈瑜林端着酒杯的手一顫,卻笑道:“瑜林願為王爺效死。”
說着,敬了姬謙一杯。
姬謙見狀,也不好将人逼得太緊,接了酒,一飲而盡。
......
回府時已是月上中天,沈瑜林沐了浴,躺在床上卻是輾轉反側。
說實話,他并不厭惡這些,自得知自己克妻,也曾想過尋一個契兄弟,互相扶持一生。
他知道晉時遍行男風,也曾有過少年向他隐晦示好,可他卻從未想過,王爺竟也......
他對姬謙一直抱持的是敬佩景仰之情,還有些許感激,可這些遠遠不夠讓他心甘情願背上佞幸之名,将自己擺在下位。
何況,男人之間談什麽情愛着實可笑。
沈瑜林閉上眼,只是,那雙認真的黑眸卻彷佛印在了腦海,揮之不去。
☆☆☆☆☆☆
“瑜林!”
肩上被人拍了一記,沈瑜林回頭,卻是一身淺綠官服的齊笑之。
齊笑之是今科二甲進士,如今正是翰林院正七品編修。
沈瑜林笑道:“我如今正欲去耀武将軍府,笑之可願同我一起?”
齊笑之本只是同他打個招呼,聽了将軍府三個字,卻立時道:“去,怎麽不去?好你個瑜林,明知我最敬重陳大将軍,故意拿話勾我罷!”
沈瑜林笑道:“願者上鈎。”
二人笑着去了。
......
将軍府是新建的,許是工部拿不準陳延青的聖寵,也不敢偷工減料,建得極為精美,雖不比賈府奢靡,卻是中正大氣中自顯幾分武将氣度。
穿了二道回廊,一路走過青石徑,面前正是将軍府正院,二人看去,只見那匾額上書:
華耀堂。
二人在翰林院這些日孓,如何不識得聖上禦筆,當下行了一禮。
将軍府的管家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形容微胖,嘴唇翹成元寶狀,看着很是喜氣,他笑道:“二位夫人正在裏頭絮話,小的倒不好進去了。”
說着,招呼身後的小丫頭道:“去叫連碧姑娘來。”
小丫頭應喏,低着頭退下了。
二人未等多久,便見一碧色衣衫的少女款款而來,她雖穿着丫環服飾,料子卻好了不止一籌,梳的也是及笄的發式。
見沈瑜林皺眉,管家忙道:“連碧姑娘是太妃賜下的管事,與旁人不同。”
宮中唯有一個鄭太妃,姬宸歆幼時受她許多恩惠,如今是當成母親敬着的,因姬宸歆生母已逝,說是太妃,卻與太後差不離。
沈瑜林斂了笑意,目光微冷。
那連碧近前,卻是個笑容嬌甜的俏佳人,齊笑之眉梢一揚,沈瑜林目光微沉。
她笑道:“二位是初來府裏罷?我竟從未見過呢。”
她聲音嬌柔,如同黃鹂鳴歌,眉目間也是一派大家閨秀的氣度。
沈瑜林心中不悅更甚,冷冷道:“你只帶你的路便是。”
齊笑之也聽出不對來,這女子言語之間好似這裏主人一般,可若他沒聽錯,她彷佛只是個下人罷?當下斂了幾分贊嘆眼神。
連碧神色不變,笑得仍舊端莊,“那跟我來罷。”
沈瑜林卻不擡步,鳳眼輕揚,淡淡道:“什麽時候,宮裏出來的奴才也這樣沒規矩了?”
連碧笑道:“大人何意?”
沈瑜林挑眉,回頭對錦繡道:“你見過誰家下人,見客不行禮,一口一個‘我‘字的?”
錦繡恭謹道:“确是聞所未聞。”
連碧臉色一僵,她是太妃賜下的人,出身也是正當官家嫡女,這些日子在将軍府裏被人逢迎慣了,便是趙嫣然也敬她幾分,如今竟有人當着她的面,說她是下人!
見她不忿,沈瑜林又道:“奴才犯上,如何責罰?”
這話卻是對管家說的。
管家心中也悔不疊,卻不敢得罪連碧,故作猶疑道:“連碧姑娘是三等宮女出身,随意責罰,怕是不妥罷......”
這樣年紀的三等宮女出身不低,至少也是七品官員嫡女,沈瑜林卻不在意,只道:“奴婢便是奴婢。”
晉時挑選宮女并不嚴格,不願入宮的女子只須教族中長輩上一份陳情表便可自行婚配,沒人甘心為奴為婢,不過是妄想皇恩罷了。
一世為奴代代奴,能将女兒送去做奴婢的父親,能是什麽難纏對手?
管家無法,為難道:“不然......去請示夫人?”
沈瑜林冷哼一聲。
正在這時陳延青從偏院神機堂拐過來,見此情景,疑道:“瑜林來了,怎不進去?”
齊笑之擡頭見了陳延青,眸光一亮,他也知道這事瑜林不好同大将軍告狀,便拱手一禮,對陳延青道:“下官齊笑之,今日同瑜林兄來拜訪大将軍,誰知此女言語無狀,瑜林兄重規矩,正提點她呢。”
陳延青的心都偏得沒邊了,無視了連碧欲說還休的委屈神色,道:“既然惹了瑜林不高興,就随瑜林處置罷。”
連碧俏臉一白,目光盈盈,朝陳延青看去。
沈瑜林道:“陳叔,連碧這個名字,是誰起的?”
陳延青平時根本不在意這個,他撓撓頭,對管家道:“誰起的?”
管家正要答話,卻聽連碧哀道:“這名是太妃娘娘賜的......公子你......”
沈瑜林似笑非笑,“陳叔名諱延青,太妃為你取名連碧......”
說着,他鳳眼一揚,竟似帶出一身濃濃的官威來,“她可曾将聖上親封的二品大員看在眼裏!”
一個試圖幹政被軟禁二十年的太妃,他有何懼?
這鄭氏如今只是看着風光,不然也不會出這種昏招來拉攏手握重兵的陳延青,呵......婦人見識!
他也大抵明白了,姬宸歆之所以默許了鄭太妃舉動,是在考驗陳延青,奈何木頭腦袋不開竅,竟是半分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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