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無

納蘭容若與盧希寧打過兩次交道,也算稍微了解她的性格。錯愕之餘,很快平息了心情,不敢說去看她太過閃亮的雙眸,一時亦不知該如何作答。

說用香吧,她會不會認為男人脂粉氣太濃,有失男子氣概。說不用香吧,就承認了是自己的體香。

納蘭容若感到比考進士時還要難,思量又思量,謹慎說道:“恰好得了個古法合香的方子,閑着時就合了些。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我差人給姑娘送到府上來。”

盧希寧高興地點頭,說道:“好啊好啊,我很喜歡,不會嫌棄的……”

點到一半又搖頭,改口道:“不了不了,多謝你。我不是問你要香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是什麽香。再說有些人喜歡獨一無二,不喜歡與別人穿相同的衣衫,用相同的香,撞了之後會生氣。我若是用了你的香,就與你身上的氣味相同了。”

不知為何,納蘭容若連眼尾都泛起了紅意,手緊緊背在身後,沒再糾結此事,轉過頭開始介紹起園子:“這裏是射圃,那邊是球場。”

“射圃是什麽,射箭的地方嗎?你會射箭嗎?”

“滿人男兒都會騎射。”

“我哥好似就不大會,納蘭公子真厲害。球場是玩球的地方嗎?都玩什麽球呀?”

納蘭容若眼神複雜,盯着她看了好一陣,說道:“石球,盧姑娘,廣東不玩這些球嗎?”

盧希寧神色無辜,說道:“我不知道啊。”

她的眼神太清澈通透,答得太理所當然,納蘭容若與她四目相對,剎那間便躲開了視線,說道:“盧姑娘真是坦率。”

盧希寧開心地笑了,說道:“多謝誇獎。”

納蘭容若怔楞住,旋即也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兩人一路走一路笑,行墨行硯垂首規規矩矩跟在身後,連頭都不敢擡。張婆子神色焦灼,半晌後只得也與他們一樣,無力垂下頭,悶聲不響跟着。

園子裏花團錦簇,除了海棠之外,還有其他盧希寧不認識的花,青石小徑上落英缤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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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希寧覺得納蘭容若前面說得有誤,他說海棠正在盛放,指着地上鋪着一層的花瓣,說道:“看,花都已經凋謝了。”

納蘭容若手抵着唇邊,眼中淬滿了笑意,說道:“真是對不住,我以為花正盛時,反倒失了雅致,特意選在此時請姑娘賞花。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看來姑娘不喜歡落花。”

盧希寧笑個不停,說道:“沒關系沒關系,今年花謝了以後,明年若是海棠樹沒有死掉,一樣會再開,到時候再來賞也一樣。不過,今日問花花不語,你說這人是不是傻,花當然不會說話啊,要是花能說話,那肯定是花成了精怪。為誰零落,是寫錯了嗎,應是凋落才對啊。為誰開,當然是因為花的習性如此啊,就像海棠一樣,本身就是開花的木本植物。”

納蘭容若聽得瞠目結舌,漸漸地,眼角眉梢是掩飾不住的笑,轉過身去大笑不止。

盧希寧瞪着他的背影,提着衣袍下擺輕盈繞到他面前,歪着腦袋打量着他,不斷追問道:“我說錯了嗎,哪兒錯了?你在笑什麽?”

納蘭容若看着她的腦袋在面前不停晃動,頭頂左邊的發髻都歪在了一旁,下意識伸手撥正,順柔的發絲拂過手心,好似連心都跟着癢了一下。

盧希寧直起身,摸着頭上的兩團發髻,臉鼓了鼓,說道:“好吧,不說就不說,以後我笑你的話,也不告訴你我在笑什麽。”

納蘭容若又想笑,極力忍住,一本正經地道:“我第一次聽到姑娘這樣的解讀詩詞,實在是......,新奇得很。沒有笑話姑娘,還請姑娘不要生氣。”

盧希寧聽他這麽一說,馬上就釋然了,複又高高興興欣賞着周圍的風景。

海棠初開時為紅色,漸漸轉為粉色,最後凋謝時,花瓣只餘極淡的粉。

盧希寧看着地上的花瓣,又轉頭看向納蘭容若。他斯文守禮,一直行在盧希寧的右手邊。小徑狹窄,若不是花圃攔着,他幾乎會走到了石徑外去。

興許是太陽太過明媚,他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盧希寧對比着地上的花瓣,再打量他的臉色,說道:“你的臉跟落花一樣的顏色。是太陽太大,曬紅了臉嗎?”

聞言,納蘭容若身形微微閃了閃,他側頭看着盧希寧,與她清澈的目光相對,又狼狽轉開了視線,穩了穩神,笑着說道:“盧姑娘......,說話都這麽直白嗎?”

盧希寧啊了聲,想起李氏的提醒,轉而歉意地道:“對不住,是我讓你難堪了嗎?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你可以指出來嗎?以後我就不說了,你不要生氣啊。“

納蘭容若含笑看着她,說道:“無妨,盧姑娘純善,心裏想什麽說什麽,是我太過狷介......”

“小心!”盧希寧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納蘭容若一時不查,竟被她拉得踉跄幾步,差點兒沒有撞上她。

盧希寧指着斜倚出來的枝丫說道:“你走得太靠邊了,小心衣衫被枝丫劃破。你的衣衫布料很貴,劃破太可惜。今天你穿的衣衫顏色淺,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耐髒。”

她身上的櫻花香氣,又在鼻尖萦繞。納蘭容若本來稍微平緩的心情,再如被攪散的湖水,漣漪蕩漾。他手腳幾乎都沒處放,活了二十年,第一次這般無助與茫然。

幸虧前面就是涼亭,他大步向前,說道:“我們就在亭子裏吃茶歇息吧。”

盧希寧看着納蘭容若的背影,有點兒莫名其妙,他好像是在逃跑一樣,她吓到他了嗎?

張婆子這時忙奔到盧希寧身邊,悄然對她說道:“哎喲姑娘,你可不能亂問亂說啊,你瞧納蘭公子都被你問得不好意思了。納蘭公子哪會在意一件衣衫,姑娘不能說公子長得好看,身上好聞,這不合規矩......”

張婆子實在是太急,說得也颠三倒四,盧希寧大致理解了她的意思,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她暗自沉思,納蘭容若也太敏感太容易害羞了。他還不能誇,一誇就臉紅,臉皮真是薄啊。不過他的臉很白,應該很少曬太陽,練武的人都在屋內練習嗎?究竟練武還是跳舞?不過他說無妨了啊,無妨就是不介意吧。張婆子也是,真是想太多……

行墨行硯手腳輕快,招呼着下人提來紅泥小爐,在石桌上擺好茶水點心。

春日早晚還涼着,納蘭容若見狀,吩咐下人去拿來錦墊,在石凳上墊好之後,才招呼盧希寧坐下。

納蘭容若斥退下人,親自煮茶倒水。盧希寧想着張婆子離開時的眼神,沉默片刻後,還是打算問清楚:“你先前是不是在撒謊,其實你被我說得害羞了,對嗎?”

納蘭容若眼神從她身上掠過,垂首提壺沖水,飛快否認道:“沒有。盧姑娘請嘗嘗茶,這是今年新送進京城的明前龍井。”

白瓷茶碗裏,碧綠的茶葉在微沸騰的水中沉浮翻滾,看上去煞是好看,盧希寧驚嘆道:“真好看,怪不得說是一兩黃金一兩茶。”

納蘭容若見她端起茶碗,提醒道:“姑娘小心些,仔細燙。”

盧希寧道了謝,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納蘭容若問道:“姑娘可還吃得慣?若是姑娘吃不慣,這裏還備着碧螺春與六安瓜片,也可如《陸羽茶經》中所寫,照着茶聖的吃法烹茶吃。”

盧希寧不懂茶,也吃不出來盧騰隆所說的回味甘甜,放下茶碗說道:“這碗吃完就行了,明前龍井太貴,吃不出來茶的好壞,給我吃實在是太浪費。不過你先前說的狷介是什麽意思,還有《陸羽茶經》是什麽?”

納蘭容若眼神逐漸複雜,上下打量着她,見她滿臉疑惑,并非是在故意裝不懂。

照理來說,盧興祖當年官至兩廣總督,盧氏兄妹自小與他一樣,身邊奶嬷嬷奴才一大堆人伺候着,什麽好茶好東西沒有見過,斷不會教得如此天真,也不會不懂茶。

再想到盧騰隆的性情,與盧希寧好似也相差無幾,納蘭容若又不那麽确定了,斟酌着說道:“聽說盧姑娘自小讀書,姑娘沒讀過茶經,還是,平時都在讀別的書?”

盧希寧剛來時,曾說過她不是原身,李氏與盧騰隆都急了,以為她撞了邪,去請了神婆子,還有薩滿法師來又唱又跳趕走邪祟。

薩滿法師她覺得跳得很有趣,神婆子就不好玩了,畫了道符後念念有詞,把符燒成灰兌水讓她喝。

盧希寧當然死活都不肯喝,被李氏招呼人按住她,強行灌了下去,惡心得她差點連苦膽都吐出來。

聽李氏的意思,若她繼續打胡亂說的話,還要請更厲害的人來驅邪。盧希寧吃足了苦頭,絕口不提自己的來歷。

盧希寧迄今為止也沒有弄懂,她究竟是記憶轉移還是記憶得到了儲存。科學家一生投入科學研究,大多都默默無聞,到死時依舊一事無成者數不勝數。

就好比她一樣,研究最尖端的神經科學,可能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結果。

對于納蘭容若的問題,盧希寧也深感為難。說出來吧,一是怕他不信,二是他也灌她符水怎麽辦?

可她又實在是不大會撒謊,只撿了自己會的說道:“我沒有讀過茶經,經史詩詞都不會。平時讀些幾何數學之類的書,納蘭公子若是不信的話,可以考考我。”

就算是大家閨秀,識字的也并不多。家中請西席教女兒家讀書習字,大多也只讀些《女戒》等書,頂多再學些詩詞陶冶情操。

納蘭容若斷沒有想到,盧希寧居然讀艱澀難懂的數學幾何。見她神色期待,躍躍欲試的模樣,忍笑說道:“姑娘真是與衆不容,我相信姑娘,不但相信,還佩服得緊。我的算術不好,萬萬不敢考教姑娘。”

盧希寧聽納蘭容若相信自己,頓時大松了口氣,笑盈盈說道:“你也不用謙虛,你的詩詞我也讀不懂。不過聽我哥說,詩人詞人都是因為郁郁不得志,才會寫詩詞托物言志。你出身好,家世好,長得也好,什麽都好,你是因為什麽呢,是因為感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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