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無

天際邊泛起青色,黎明已經到來。

納蘭容若頭也不回往前走,盧希寧默默跟在後面,眼神掠過他瘦高的背影,透露出些許的迷茫。

庭院裏的銀杏樹葉轉黃,落葉飄散在地上,下人還來不及清掃。盧希寧沉吟片刻,從抄手游廊走出去,仔細尋了些整齊的銀杏葉,小心翼翼放在荷包裏。

納蘭容若腦子亂成一團,理不清現在的想法,尴尬痛快各種情緒交織。不管是哪一種,絕無後悔,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不說,她永遠也猜不到,猜也會往莫名其妙的方向去猜。

沒有聽到後面的人跟上來,怕她迷路,納蘭容若下意識放緩了腳步。走了一段路之後,察覺到身後還是無人,不禁回頭看去,正好看到盧希寧将銀杏葉放進荷包裏。

怒意漸漸升騰,他敞開心扉,毫無保留對她,她沒有反應也就算了,居然還有閑心去撿樹葉。

納蘭容若氣得咬了咬牙,轉身大步往南院走去。盧希寧見狀,忙提着衣袍,小跑着跟在了身後。

回到院子,納蘭容若徑直去了書房,盧希寧眨着眼睛看了會,摸了摸空蕩蕩的肚子,穿過垂花門回了後院,連聲吩咐道:“我好餓,張嬸,你先去拿早飯。”

張婆子忙應了下來,将幸福與美好手上的荷包全拿過來放進匣子,剛要拿下去收好,盧希寧說道:“把匣子拿來吧,我看看裏面有什麽。”

張婆子捧着匣子放到盧希寧手邊,招呼着幸福美好去拿早飯。盧希寧盤腿坐在榻上,将匣子裏的荷包全拿出來一一擺好。

她先挑出納蘭明珠的打開,裏面裝着約莫二兩重,打成葫蘆樣式的金锞子,用帕子擦了擦,咬了一口,眼睛瞬間放光:真金!

覺羅氏更大方,回了個金手镯,上面鑲嵌着紅藍寶石,盧希寧墊了墊輕重,手往下一沉,拿手擋住視線,嘿嘿瞎樂:“哎喲,眼睛都快閃瞎了!”

納蘭府上其他的親戚,回禮大多也是金銀锞子,有多有少。盧希寧看着擺在面前的一排金銀,心花怒放笑眯了眼:好多錢!

納蘭容若走進暖閣,便看到盧希寧盯着金銀珠寶眉開眼笑的模樣,憋着一股子氣,冷聲道:“用飯了。”

盧希寧轉過頭,啊了聲,“你不是回正院了嗎,我以為你不與我一起吃早飯呢。”

納蘭容若被噎住,他氣暈頭回了書房,沒看到她跟來,只得裝作沒事樣,自己蹭蹭蹭下了臺階來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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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果他不來,她肯定想不到來問他一聲,心裏的那股子無名怒火亂竄,他擡着下巴:“我們才新婚次日,如果我不來,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我可不要擔着這個壞名聲。”

原來這樣啊,盧希寧撓了撓下巴,只感到左右為難。好像他先前很生氣,現在既然已被他看到,她忍着心痛,故作大方說道:“這是我收到的禮,我們平分吧,先由你選。”

納蘭容若哼了聲,冷聲說道:“你收的禮都歸你,我豈能貪你這點子東西。”

他不要的話,那簡直太好了。盧希寧也不客氣,雙手飛快扒拉,将金銀全部抓起來塞進匣子裏,摟在懷中跳下塌往卧房裏奔:“你先吃,我馬上出來。”

納蘭容若看着盧希寧的財迷樣,無語站了一會,轉身走了出去。

盧希寧鎖好匣子,去淨房洗過手走去正屋,見納蘭容若坐在桌前沒有動,忙走到他對面坐下來,說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快吃飯吧。”

納蘭容若看了她一眼,垂頭一言不發拿起了筷子。沒一會,他随手端起面前的盤子,無聲放到了她面前。

盧希寧喜歡香油筍丁,脆脆甜甜的,配粥吃起來正好。她盯着放在右手邊的盤子,沖他露出個笑容:“多謝,你也多吃些。”

納蘭容若掀起眼皮瞄着她,嘴裏唔了聲算是回應。盧希寧餓得厲害,桌上的粥飯點心她吃了大半下去。

吃完擡起頭,見納蘭容若正靜靜看着她,怔愣片刻,遲疑着問道:“我是不是吃太多了點,你吃飽了沒有?”

“能吃是福,我也吃飽了。”納蘭容若言簡意赅回答完,喚人上了茶漱口,說道:“飯後出去走走,仔細着積食。”

說到積食,他又後悔不疊,下意識朝盧希寧看去,見她正低頭漱口,臉頰鼓起,可眼角分明都是笑。

納蘭容若的臉霎時黑沉如鍋底,将茶吐到痰盂裏,拿帕子擦拭幹淨嘴,起身往外走去,頭也不回說道:“快些,我順便帶你去府上逛逛,認認路。”

盧希寧跟在他身後往外走,走了幾步之後,加快步伐與他并肩而行,不住側頭打量着他:“你在生氣嗎?對不住,我先前不該笑話你,可是真的很好笑,我就忍不住笑了一會。”

納蘭容若惱羞成怒,伸出手指轉過她的腦袋:“看路,不要東張西望!”

盧希寧鼓了鼓臉頰,暗自翻了個白眼,真是兇,不看就不看,有什麽了不起。

納蘭府占地寬廣,不似京城尋常的四合院,猶如一座精美的江南園林。在秋天的清晨,花木依舊郁郁蔥蔥,流水淙淙,到處都是盛放的各色菊花。尤其是假山上垂下來一整片,五顏六色,像是一堵彩虹花牆,美得像是幻境。

一條長長的抄手游廊,直通向一座建在山石後的小樓。樓門前種着兩顆合歡樹,上面已經結了好似一串串豆莢般的種子。

盧希寧墊着腳尖朝前打量,贊嘆不已:“這座樓真是好看,就是建在湖邊,冬天住的話就太冷了。”

納蘭容若背着手,不斷打量盧希寧,她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太豐富,時而驚訝,時而惋惜。

此時纖細的手指從他面前晃過,他垂下眼簾,極力忍下了握在手中的念頭,狀若無意說道:“冬日屋內放置炭盆薰籠,也不會太冷。你要進去看看嗎?”

盧希寧點頭應下,好奇問道:“這是誰的住所?”

納蘭容若說道:“渌水亭,平時我大多在此讀書,也時常與好友在此讀書論道。”

盧希寧啊了聲,問道:“渌水亭?玉泉河邊的丙舍裏有座渌水亭,這裏也叫渌水亭,怎麽每個地方都有渌水亭,是不會取名字了嗎?”

納蘭容若好笑地看着她,說道:“要不你幫着取一個?”

盧希寧皺起眉頭思索,半晌後說道:“我也不會取名,要不就叫渌水亭納蘭府分亭吧,好區分,不會弄混。”

好個渌水亭納蘭府分亭!納蘭容若實在忍不住,別開頭笑出了聲。

盧希寧被笑話,氣呼呼說道:“是你讓我取名,我取了你又要笑,你是故意要看我笑話吧?”

納蘭容若忙忍住笑,細心解釋道:“渌水亭是我與好友們相聚的地方,恰好此樓建在南湖之南,也叫南樓,取渌水亭之名,不過是因為水,也沒有別的深意。”

盧希寧沒再計較,跟着他走進去,正屋寬敞,一張寬大的紅木矮桌擺在中間,周圍擺着塌幾圈椅。

東西兩屋,都擺着與藻井一樣高的書架,架子上擺滿了書,走進去就能聞到陣陣的書墨香氣。

樓上的屋子也擺滿了書,東屋放着床榻,陳設一應俱全,書案上擺着筆墨紙硯,看來納蘭容若經常歇在此處。

從窗棂邊往外望去,整面波光粼粼的湖水,湖邊也開着各色的野菊,青石臺階下面,還系着一葉小舟。如果不是聞着書香氣,盧希寧幾乎會以為到了野外。

走回書架邊,盧希寧順手抽出一本書,封面上的字她認得《家世舊聞》,是陸游所著,翻開默念:“太傅在館閣最久,尤所厚者......,讀不懂。”

納蘭容若站在旁邊,聽着她嘴裏念念有詞後,又将書放回去,默然一瞬,說道:“外面天氣好,我們出去走走吧。以後你若想看書,随時來都行。”

盧希寧掃視着書架,上面還有竹簡做成的書,她更看不懂了,沮喪了剎那,與納蘭容若一起下樓走了出去。

外面太陽已經升起,秋陽煦暖,走在小徑上,盧希寧不由得眯縫起眼睛。

納蘭容若悄然往前挪了一步,遮擋住照在她身上的陽光,看着前面地上的銀杏葉,假裝不經意問道:“我先前見你撿銀杏葉了,你撿回去有何用?”

盧希寧哦了聲,低頭從腰上解下荷包,取出裏面的銀杏葉遞到他面前,說道:“先前你說将粽子葉洗幹淨之後收藏了起來,粽子葉煮過,應該保存不了多久。我找不到隕石,就撿了銀杏葉,我看過有人用銀杏葉做書簽,能用挺久的。這個送給你,可惜我不會做書簽,如果你會的話,請你教我做吧。我做好的給你,你做好的給我,就當交換信物。”

納蘭容若拿着銀杏葉,心中絲絲甜意蔓延,眼神溫柔無比,凝視着她明媚的臉:“我會做,等下我教你。”

盧希寧說了聲好,神色嚴肅而鄭重,說道:“你說我所有的東西,對你來說都是天大的事,這應該又是在對我表白了。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回應,因為我真的傻了眼,你不要再生氣啦,好不好?”

納蘭容若心情複雜至極,忐忑不安,帶着隐隐的期盼,啞聲道:“好,我不生氣了。”

盧希寧松了口氣,說道:“雖然你的喜歡來得莫名其妙,可大腦太神秘,就當是種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你吧。很抱歉,現在不能給你對等的回應,不過我會努力的。”

來到大清之後,盧希寧沒一刻不惶恐。但是她勇敢,又有盧騰隆李氏這樣溫暖的家人,她願意去好好愛這個世界。人無法去預設未來,只能在當下做出最好的選擇。

她現在面臨的選擇,就是試着與納蘭容若愛一場。她不知在哪裏聽過一句歌詞,她現在都還經常想起:“我不放棄愛的勇氣,我不懷疑會有真心。”

“這股神秘的力量也許有天會消失,但是沒關系,到了不能再喜歡的那天,請看在曾經美好過的份上,彼此能體面道再見。”

她如赤子般清澈純粹的眼眸,她的掙紮猶豫,坦誠坦白,都讓人一覽無餘。

原本他打算,只要她過得好,能陪伴在他身邊,就算是一輩子不懂也沒有關系。

沒曾想,她能給他回應,一如既往的直白坦率,毫不掩飾她的想法。

巨大的喜悅與酸楚撲面而來,納蘭容若止不住眼眶發熱,狼狽地轉開頭,擡手悄然拭去眼角的淚。

盧希寧深吸一口氣,從納蘭容若送給她的香包裏,取出顆雞舌香含在嘴中。

她雙手背在身後,歪着腦袋打量着他,聲音清脆,笑吟吟地問道:“你要不要吃雞舌香?”

納蘭容若轉回頭看去,盧希寧踮起腳尖,貼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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