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無

下面涼飕飕,納蘭容若整個人僵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低頭看着下面,又擡起頭難以置信盯着盧希寧:“寧寧,你?!”

盧希寧放下箭,深深吸氣吐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對不住,我現在情緒有點兒不好,等我緩和之後我們再談論這件事,不然只會吵架。”

她的神色太過平淡,眼神比外面的天氣還要冷,雲淡風輕說着這些,拒人于千裏之外。

明明早上她還笑着把他送到了馬車上,下衙時他幾乎是馬不停蹄趕回府,期待她會如以前那般撲到懷裏,他們再抱着親親密密說話。

這一切實在來得太措不及防,一盆兜頭澆下來的冰水,将他的熱情全部澆滅。

納蘭容若情願盧希寧哭罵吵鬧,也好過她現在這般。他的一顆心也冷下來,慘白着臉,一言不發轉身大步離開。

厚棉簾來回晃動,一會兒後終于停擺。盧希寧收回了目光,鋪上紙,拿起炭筆,開始聚精會神畫圖。

她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繪制大腦或全身神經圖,繪圖需要全神貫注,等到畫完之後,原有的情緒也就慢慢淡了。

盧希寧清楚自己為何生氣。

來到這個對她來說全然陌生的世界,兩眼一抹黑,好似進入了個無底黑洞,掙紮着一路走到現在,情緒早已經到達臨界點。

今天的事情,觸發了她積累已久的怒氣。

她不是不相信納蘭容若,也不是因為盧騰隆說的那些話。

她在意的是,她的安全感,要來自某一個人,而不是自己。

就算那個人,是納蘭容若,他再喜歡她寵着她,也不行。

前院。

納蘭容若心裏汪着一團火,疾步沖進書房。行墨見到他回來,愣了一下之後,也不敢多問,忙跟着上前要點燈,他厲聲怒斥道:“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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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墨大驚,忙不疊退了下去,剛退到門口,又聽到他冷聲道:“去查,今天少夫人跟誰出去了,見了哪些人,還有,今晚院子的事情,半個字都不許透露出去!”

行墨忙應道:“是,奴才這就去。”

廊檐下點着燈籠,納蘭容若借着依稀的燈光,在書案後坐了下來。他已經許久沒有獨自坐在這裏,平時只要他在家,盧希寧也一定在,他在哪裏,便會拉上她到哪裏。

上次獨自在書房坐立難安時,還是他迎娶她的那晚。

書房裏暖炕一直燒着,屋子裏暖意融融。

納蘭容若卻感到冷意從腳底蔓延上來,他對她那麽好,幾乎是掏心掏肺的好,她卻半點都不上心,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手下意識撫上衣袍上的破洞,他竟然不知,她的箭術何時變得如此好。他記得只教過她基本的姿勢,看來這些時日,她沒有少練。

因為她獨自在家寂寞,所以有大把的功夫練習吧。拉弓騎射有多枯燥,納蘭容若自小學習,對此一清二楚。

她在校場,一遍遍挽弓的身影,好似在他面前浮現。

心底深處,絲絲疼痛止不住往上冒。

她總是對他笑,毫不掩飾對他的愛意。他從沒有聽過她任何的抱怨,說過任何的不好,有什麽吃什麽,有什麽穿什麽。

哪有新婦嫁進婆家,會如在娘家那般自在呢?

深深的懊悔與自責,幾乎将納蘭容若淹沒。他總是許諾要對她好,不會讓她受委屈,到頭來,他最終還是忽略了。

門簾掀開,行墨躬身走了進來,細細回禀道:“回爺,奴才去仔細問過,早上送爺上了馬車離開,少夫人便去了夫人的院子。用過午飯之後,與夫人一起去了正陽門外逛鋪子,少夫人身邊的張婆子也跟了去。張婆子說,少夫人在銀樓前買糖蜈蚣時,遇到了個貌美的姑娘,兩人說了幾句話。當時張婆子見少夫人神态尋常,對方也有禮有節,便沒有多問。後來舅老爺來找少夫人,兩人在旁邊茶樓吃了一會茶之後,少夫人回到了銀樓。夫人給少夫人選了好些頭面首飾,少夫人也高高興興收了下來,然後就一起回了府。”

納蘭容若眼神沉了下去,聲音帶着說不出的寒意,問道:“那個貌美的姑娘,可知道是誰?”

行墨頓了下,說道:“奴才聽張婆子形容,應是琴娘。”

納蘭容若身上殺意瞬間迸發。

半晌後,他終是淡淡說道:“點燈吧,你來磨墨,我寫幾封帖子,明日一早,你親自送出去。”

行墨應是,拿火折子點亮了燈盞,磨好墨,納蘭容若鋪好花箋,提筆開始寫帖子。

行墨收好帖子,猶疑着問道:“爺,時辰已不早,可要傳飯?”

納蘭容若轉頭看向滴漏,問道:“少夫人可有用過飯?”

行墨答道:“先前奴才去問張婆子時,張婆子也驚慌不定,說是少夫人吩咐,不要讓人有人去打擾她。少夫人以前生大病時,才有過這般情形。後來少夫人病好之後,脾氣溫和得很。而且少夫人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餐飯,吃飯對少夫人最重要,晚上少夫人不用飯,張婆子怕少夫人……”

話還未落音,納蘭容若已經奔到了門外,行墨盯着他身後的破洞,嘴張了張,識相閉上了嘴。

盧希寧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不悅擡頭看去,擡起手,不耐煩做出了一個阻止的動作。

納蘭容若忙溫聲道:“寧寧,我什麽都不說,你放心。不過寧寧,你還沒有用晚飯,等吃完晚飯,你再繼續緩和情緒好不好?”

盧希寧盯着紙上畫了一半的圖,思索片刻,放下筆站起了身:“好吧,我已經認真确認過,現在我的心情比先前好了些。不過,你還是不要與我說話。”

看着她一本正經,小臉緊繃的模樣,沒有了先前那般的冷漠,納蘭容若先前不安定的心,總算落回去了一半。

吩咐下人打來熱水,他挽起衣袖拿着胰子,如以前那樣去幫她洗手。

盧希寧手往旁邊躲,鼓起臉頰瞪他:“我自己來。”

納蘭容若垂着頭,悶聲不響捉住了她的手,細心抹上胰子,與她十指交扣,動作輕柔,洗幹淨了她手上的炭灰,再拿帕子擦拭幹淨。

洗完之後來到正屋,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納蘭容若坐下來,先給她盛了小半碗老火鴨湯,說道:“冬日天氣幹燥,你喝一些祛火。”

盧希寧擰眉,徑直問道:“我不太聽得懂人的言外之意,你言外之意的意思,是在說我的火氣太大嗎?”

納蘭容若無奈地道:“寧寧,我不敢,也不會指責你。我是心疼你鼻子總是出血,才讓你喝涼性的老鴨湯。”

盧希寧沉默一瞬,說道:“對不住,我冤枉你了,多謝。”

納蘭容若看了她幾眼,話到嘴邊,還是沒敢問出口,只微笑着說道:“吃飯吧,蘿蔔苗也多吃些。莊子裏火炕栽種的菜,比不上時令的味道,冬日倒難得見到這些,總比成日都吃些蘿蔔豆腐的好。”

盧希寧聽過管事嬷嬷回話,這點蘿蔔苗種出來可花了許多銀子,堪比山珍海味的價錢。

送到府裏之後,覺羅氏照常分成了三份,南院主子有兩個,分了一半。納蘭明珠的前院加上覺羅氏的正院,分了剩下的另一半。

與以前一樣,納蘭明珠要是心疼幾個姨娘,他就得把自己的一部分,分出去打賞給她們。

納蘭府上不缺銀子,納蘭尚書卻憋屈得很。覺羅氏曾告訴過盧希寧,納蘭明珠不過像是養小貓小狗那般,幾個姨娘都只是玩物,高興時哄幾聲而已。

他要面子,在外面官做得越大,越注重這些規矩,絕對不會與她這個正妻明着翻臉。

盧希寧看了很多,從來沒有發表過意見,也沒有什麽意見。

因為,若她站在覺羅氏的位置上,最多撒手不管,不會比她做得更好。

矛頭的根源在納蘭明珠,最深的根源卻在現今的規矩禮法上。後世也有皇室,盧希寧平時不關注這種新聞的人,都曾經聽聞過幾起轟轟烈烈的離婚官司。

像覺羅氏與納蘭明珠這種級別的人,離婚絕對會引起大動蕩。

納蘭容若幾乎沒有動筷子,不錯眼盯着盧希寧,她神色若有所思,似乎在想着什麽。

雖然如以前那般,吃了一碗半碧梗米飯,他夾的菜也全部吃完,卻幾乎沒有聲音,從頭到尾都安安靜靜。

吃完飯漱完口,盧希寧接過納蘭容若遞來的茶吃了一半,又悶聲不響回到桌案前坐下,俯身繼續畫圖。

納蘭容若猶豫片刻,踱步上前來到旁邊,順眼看去,呼吸一窒,咳了咳,問道:“寧寧,你這......,聽說你買糖人兒,要小販給你畫蜈蚣,寧寧,你還真是特別。畫這個東西,你不害怕嗎?”

盧希寧頭也不擡答道:“不怕,這些都是死物,活人才可怕。”

納蘭容若又愣住,眼神柔和無比,在她身邊坐下來,讨好地朝她笑:“寧寧,我不說話,只坐在這裏陪着你好不好?”

盧希寧斜着他,說道:“你都已經坐下來,才問出這句話,真是太假了。”

納蘭容若讪笑幾聲,厚着臉皮挪動着椅子,幹脆離得她近了些,飛快湊上去親了下她的側臉。

盧希寧停下筆,轉頭看過來,納蘭容若也沒有躲,就那麽微微笑着,任由她打量。

他臉龐清隽,肌膚細膩光滑,微凹陷的雙眸帶着忐忑,神情中透露着淡淡的疲憊。

盧希寧不自在地轉開了頭,嘟囔道:“真是說話不算話,我不算話,你也不算話。算了不畫了。”

納蘭容若心口一松,上前擁住她,小心翼翼問道:“寧寧,你現在好些了嗎?”

盧希寧輕輕點了點頭,仰起頭看着他,說道:“對不住,是我不好,先前我太沖動了。”

納蘭容若神色愈發愧疚,将她擁得更緊了些,凝視着她的雙眸,心疼地道:“不,寧寧,是我對不住你。”

盧希寧扭動着身子,說道:“你松開些,我都快透不過氣了。”

納蘭容若松開手,在她面前蹲下來,說道:“寧寧,我背你吧,外面冷,我們就在屋子裏散步消食。”

盧希寧去推他,說道:“你背我怎麽能消食啊。”

納蘭容若不動,堅持着說道:“寧寧,你上來,我背着你,能與你心貼得近一些。”

盧希寧盯着他的背影一會,然後趴了上去。納蘭容若背起她,從暖閣慢慢往正屋走,再從正屋走回卧房。

“寧寧,你先聽我說。我讓行墨去問過今日下午發生的事情,知曉了你生氣的原因。琴娘的事情是我不對,雖然從頭到尾我都沒有搭理過她,可是我也沒有處理好外面的關系,居然讓她跑到你面前來胡言亂語。其實我也知曉她心裏的想法,不外乎那麽幾種,看上我這個人,或者看上我的權勢,不對,我也沒有什麽權勢,是阿瑪的權勢。不管哪一種,我都不可能應下她,倒不是因為她出身風塵,而是我壓根不會對她心動。”

盧希寧臉貼在他背上,靜靜聽着,見他跟盧騰隆分析得一模一樣,不禁嘀咕道:“我哥告訴我了。”

納蘭容若頓了下,說道:“寧寧,我知道你哥會怎麽說,他肯定都是為你着想。這些時日,你跟在額涅身邊,見過阿瑪的姨娘與額涅之間的龌蹉,再加上阿瑪納妾,你看多了,心裏肯定有想法。可是寧寧啊,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但凡大家閨秀,自小家中就開始教導着規矩,怎麽當家理事。這樣的大家閨秀千篇一律,全天下要多少有多少。比如琴娘那樣的,更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寧寧,我從來不需要這樣的女子,她們興許都很好,我就是偏偏就不喜歡。”

他回轉頭,親了親她的唇,呢喃道:“寧寧,你雖然不懂規矩,人情世故也不大通,我以前從不知道,還有你這般的姑娘,也曾經擔心過,你會惹來麻煩。可你嫁進來之後,不但與額涅親如母女般,下人們也都很喜歡你。因為人心都是肉長的,知道孰好孰壞。而我呢,與你在一起,我覺着自己也真正開始變得有了生機,不管開心,生氣,都那麽真切。寧寧,你放心,我會把外面的事情處理好,以後再多陪着你一些。”

“不用你多陪,我們要有自己的空間。”盧希寧拒絕完,又好奇問道:“你會怎麽處理?”

納蘭容若不想她知曉那些手段,說道:“我不會亂來,你盡管放心,她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外面的規矩盧希寧也不懂,便沒再多問。她聽着他越來越快的心跳,斟酌着說道:“今天的事情,是長久以來的積累,不是因為你,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也不是因為阿瑪額涅,更不是我哥的話,興許有一點他們的因素在裏面,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我自己。是我自己感到不安,我希望自己的安全感,不是來自于你,而是自己的內心能足夠強大,以最好的自己,來喜歡你,那樣我們才會真正平等去相愛。”

巨大的酸楚與喜悅襲來,納蘭容若鼻子發酸,眼睛也跟着澀澀的,顫聲喚道:“寧寧。”

盧希寧嗯了一聲,“今天我的腦子很亂,太過亂七八糟,失去了以往的冷靜。射完那一箭之後,我其實想對你說些話,最後我實在不好受,就沒再說了。”

納蘭容若問道:“寧寧,你想對我說什麽,現在告訴我也一樣。”

盧希寧說道:“我想警告你,這是第一次,事不過三,每次箭都會往上一點,三次之後,你就直接出局。我的箭法現在很好,箭無虛發。”

納蘭容若凝滞片刻,說道:“寧寧,以後我若是再讓你難過傷心,你的箭就直接往上射。”

盧希寧問道:“直接射你的金箍棒嗎?”

納蘭容若腿一軟,兩人差點兒沒一起摔倒。

盧希寧吓得驚叫一聲,忙抱住了他的脖子,說道:“你放我下來吧,你不累啊?”

納蘭容若将盧希寧往上提了提,悶聲說道:“我不會摔倒你,也不累,我喜歡背着你走。不過,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往心口上射!寧寧啊,我現在下面還涼飕飕的,要是被你吓壞了,以後用不了怎麽辦?”

他加快步伐往床邊走,聲音含糊起來,說道:“不行,寧寧,我的試試好壞……”

盧希寧沉吟半晌,說道:“壞了也沒事,我可以用你別的地方,你這裏也很厲害。”

納蘭容若:“……”

他張開嘴,輕輕咬住了她覆上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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