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吃肉 “我,衛薔會像護着那些孩子一般……
自長安變亂,隋唐舊都被蠻族一把火燒了之後,東都洛陽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華之地,雖然不像前朝時候有那麽多的胡商,也是南北雜貨一應俱全,南吳糖、西蜀錦、北疆棉、東海珠……只要有銀錢在手,無所不有。除了貨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樂也滿布于街市,熱氣蒸騰,酒香迎面,還有陣陣樂聲摻在讨價還價的雜音中,貨多熱鬧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綢的世家管事,穿錦的貴人摩肩擦踵,騾馬蹄子與踩着破草鞋的泥腳相交錯。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樓,樓下蒸籠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間盡是葷香,香氣擾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獨自來此,連個仆從也沒有,有心喝碗茶靜心也沒人張羅。
他出身世家,向來食不言,寝不語,可有人偏要在這賣蒸豬頭的食肆裏與他商談,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樓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嘆了一口氣,轉頭道:
“店家,給我上碗熱水。”
那店家應了一聲,轉身要下樓卻被人在手裏拍了一串錢。
“不用你家熱水,勞你找個小童去林家貨行給我提一壇鵝黃酒,多了的錢就先寄在櫃上。”
給錢之人又對裴道真笑着說說:
“裴侍郎少在這等市井之地走動,怕是不知這店家賣的是蒸豬頭,給客人的熱水也與豬頭一鍋而出,渾濁不堪,難以入口。”
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親,仔細一看,不僅身高臂長,步履矯健,更是眉目如畫,一副好樣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遠公一身青袍,頗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時,衛薔已經端坐案前,與裴道真相對。
“得裴侍郎謬贊,我不靠我這容貌多引兩個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說不過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圍起了一層細細的紋路,他年輕時也是被稱作“裴郎”的風流人物,雖然是身處賣蒸豬頭的食肆,憑一笑也能讓人忘俗。
他說:“國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為官?”
“裴侍郎經手了北疆官員入冊一事,難道沒有查過北疆官冊?光是麟州一州之地,葉刺史以下,女官三十餘,占一州在冊官員六成,另有七十餘女吏,占總數七成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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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道真低着頭嘆了一聲,道:“國公大人,實不相瞞,初看那官冊,我還以為是北疆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祿,不僅擅加官職,還把一衆官吏的妻子皆算了進去,若非崔世兄提點,下官實在想不到國公大人竟然真讓女子掌一州政務。是下官短淺,國公之功業,下官未見過,也未想過。”
衛薔笑着說:“這實在不算什麽功業,被蠻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錯了,如何還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這個不通政務的人手中,只想着讓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飯,少流幾滴血,又得先皇恩準,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論對官制的了解,遠非其他世家可比,聽見衛薔自稱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說:
“財、民、建、農、教、商、工、醫,有這八部管百姓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來,這八部之設不為權如何用,而為民如何活,國公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見過。”
衛薔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間大刀,才道:“大概是因為我本就是這千古未有的女國公的吧。”
恰好蒸豬頭與鵝黃酒一齊到了,兩人暫停言語,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豬頭就是取了煮過後去骨的豬頭切塊上鍋蒸到酥爛,端來案上肥瘦相間,溢油流香,旁邊另放了一小碟,裝了蒜醬。
鵝黃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黃澄澈,猶如琥珀。
佐豬頭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餅。
這肉塊頗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見不少人棄箸舉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猶豫間,他面前被人遞來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這刀切肉。”
“那國公大人你……”
裴道真擡頭,只見衛薔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團白線,他便接過了那刀。
短刀出鞘,見多識廣的裴侍郎心中一驚。
這貌不驚人的短刀,內裏竟然是精鋼所造。
一刀劃在肥爛豬肉上,所到之處汁水橫溢,肉極輕巧地就成了兩片。
裴道真忍不住擡頭看向對面的定遠公,又見她手中白線堅韌,來回幾下,就将肉割開,竟然連肉湯都沒沾多少。
再低頭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氣,端起酒一飲而下。
“國公大人,您不是請我吃着蒸豬頭,而是給我看這刀與線吧?”
衛薔咽下口中香肉,擡頭笑着說:“那裴侍郎可滿意眼中所見?我今日便是想告訴裴侍郎,北疆雖然貧寒,也有鋼刀,可護裴家姑娘安穩,也有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無憂,将她交給我,您盡管放心。”
話入正題,裴道真微微低頭,壓着心中酸澀道:“國公大人,我家阿盈剛過十二歲,在家時也不過做些繡花撲蝶之事,我想了幾日也想不出這般小女兒如何能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讓她做何事?”
他對面,衛薔又切了一塊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詩書,財教醫三部從整理書籍的書吏開始做起,經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長官自然不在話下。”
手中一頓,衛薔笑着說:“裴大人,你若是想讓她女承父業,北疆除了有監察司之外,也有定遠軍勝邪部協同監察文武官員,兼代官吏選拔之責……”
“不!下官并無此意。”
裴道真擡起頭,直視着定遠公。
“還請國公大人體恤下官與拙荊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願女兒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從未想過。”
裴道真是個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會對着自己的兒子罵鄭裘作紅花豬,可越是真性情,面對養在膝下的小女兒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傷心無措。
見他這般情狀,衛薔終于嘆了一口氣,緩緩将棉線放在了案上。
“裴侍郎,令高祖裴度裴丞相與我家先祖同有開國之功,乃彪炳史冊之名臣,翻前朝史書,也不乏裴家人光耀青史,您可知道,裴家到底有多少平安喜樂無憂到老的女兒?實不相瞞,您面前所坐之人,在十五年前也是被爹娘護在身後,一心只想做個游俠兒的無憂女兒,西京衛家二郎之名,裴家子弟也不是無人領教,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生于錦繡,長在行伍,自號衛二郎打遍西京無敵手,那又如何呢?
才名滿西京,抽得天下第一簽,閑暇時不過喜歡一條渾身銀白頭上一抹紅的錦鯉,那又如何呢?
不愛讀書,不喜女工,嚷嚷着一輩子不嫁人要爹娘一輩子的嬌嬌小女兒,那,又如何呢?
看對面定遠公眉目低垂,裴道真剎那間如墜寒冰,他竟然忘了,自己眼前之人是誰。
只見衛薔自斟一杯酒喝下,臉上重新又有了笑。
“裴侍郎,時事輪轉,興衰更疊,您心中愛女之情,我已明了。”
接下來,裴道真便聽到當朝一品國公對自己說:
“十二年前我曾對三百孩子說我要護着他們長大成人,如今還剩一百七十人,七年前,我對六百個孩子說定遠軍便是他們的家,北疆安然,他們便安然,如今,還剩五百四十七人……裴侍郎,我今日許你一諾讓說她一世安然,也不過是虛言。我只能說,我,衛薔會像護着那些孩子一般護着裴家姑娘。”
案前一陣靜默。
裴道真站起身,對衛薔深深一行禮。
“得衛家大娘此言,裴某心滿意足。”
“衛家大娘”,重聽這四字,衛薔綻出了一抹笑,不像笑的笑。
在一旁,裴道真還在感懷她的情誼。
也許在他的眼中,面前之人真的已經不是兇名滿天下的定遠公,而是當年西京城裏鮮衣怒馬衛二郎。
衛薔又舉起了筷子請他落座,嘴中道:“裴侍郎也不必如此就放心了。”
裴道真原本已有些心定,坐到一半聽了此言,被驚到差點跌坐在自己腳上。
又聽衛薔說道:“您不放心,大可以多派些族中子弟陪着裴姑娘同去北疆,若是覺得堂兄弟見面不便,姐妹也可以,已經結婚的也可以帶家小,十三州之地他們可選一居之。”
頃刻間,裴道真一腔感動散了個幹淨。
“國公大人莫要與下官玩笑。”
心事一了,他也有了閑情想起其他:“國公大人明明是據有北疆十一州之地,肥肉美酒下肚,就成了十三州?”
“去歲定遠軍占了勝州豐州。”肉片蘸在蒜醬裏,衛薔淡淡道。
裴道真又是一怔,接着,他恍然道:“前日國公說要重開商道,看來也是胸有成竹。”
衛薔道:“北烏護如今勢弱,被蠻族接連劫掠土地,與其談商道之事,我還是有幾分把握。不過……聖人已知曉此事,他頗為贊同,只有一事,囑咐我必須做到。”
裴道真坐正身子,也拿起衛薔給自己的短刀開始割肉:“聖人所說,必是二桃殺三士之法。”
看來皇座上那人心中有幾分盤算,朝中不是沒有人看清的。
衛薔撕下一塊胡餅,聽裴道真問自己:
“不知道國公大人将此事告知下官,是打算如何做呢?”
“裴侍郎對通商之事如何看?”
“朝堂不穩,外敵環伺,在此時勞民傷財,大開商路,不管成與不成,百姓受苦是真。”
食肆內肉香陣陣,人來人往圖一餐溫飽,這兩人所說卻是關系千萬人之大事。
再飲一杯酒,裴道真道:“國公大人要真想做成此事,就不該告知朝中,您占下兩州之地已近半年,朝中卻無人得知,可見你那八部司與定遠軍掌控北疆如臂使指,先封了消息通了商道,再讓世家出人出錢沾點便宜,您并非做不到。您也不是拘泥規矩之人,所以……下官猜測,這通商之事必有蹊跷,不是地點不對,便是時機不對,國公怕是想如那日宴上一般,從兩京世家身上刮來錢糧。”
看了一眼衛薔的神色,裴道真一刀劃開豬頭肉,道:
“此事,裴家絕不攙和,國公也請放心,裴家也絕不會告知別家今日之事,何況,就算說了,他們也不會信。”
後半句倒是透着幾分道不同難與之謀的味道。
衛薔擡起頭看着眼前這文士打扮持刀吃肉的裴侍郎,笑得極為真摯。
酒足飯飽,她說:
“既然放心不下裴姑娘,裴世叔不如來北疆待上一段時日?”
裴侍郎真的以為這句話是玩笑。
沒想到第二日大朝會,衛薔先是上本啓奏請重開邊市通西域商道之事,直接舉薦了一人主理此事。
此人,就是他裴道真。
諸葛亮得昭烈帝三顧茅廬。
他裴道真呢?得定遠公一請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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