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燕歌 “兔子覺得狼要來了,也是想躲開……

洛陽城北有一門喚做安喜門,此地靠近省部衙門,臨近坊中多有外地返東都的外官賃房而居,雖不如南城諸門處那般人聲鼎沸,卻是衣冠往來、達官雲集之地,在此處,坊市邊界已淡,貼着城門的修義坊就有一二層的酒肆,專供往來之人喝酒歇腳,多有等人的官員顯貴在此地為了好友至交接風洗塵。

這一日天光正好,酒肆生意興隆,穿着月白長衫的大理寺少卿杜明辛一個人向北而坐,面前放了兩個酒盅。

親手在兩個酒盅裏都斟滿了酒,他倚在欄杆上,恰好看着一隊人騎馬自北而來。

拿起一個酒盅,他伺機往下一扔,正被當先穿着黑甲的騎士接了個正着。

一手勒馬一手端酒,那人仰頭,正見杜明辛用手臂墊着腦袋,歪頭看着自己。

“我家少将軍好容易才回來啊。”

端着酒的人高鼻深目,俊美非凡,一雙藍色的眼睛甚是奇異,一看就有外邦血統。

他端坐馬上,靜靜看着杜明辛說話。

“我家少将軍是想先入內城,還是想先來跟你這抛棄了許久的同窗摯友區區在下我來喝一杯呢?”

油嘴滑舌,杜明辛這不正經的腔調遇到了馬上之人,似乎又不正經了十分。

那人說:“你如何知道我今日回來?”

“你家那女國公在朝中動作如此之大,就算她不召你,你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半年一來回,我不過是每日這等上幾個時辰,恰好等到了我家少将軍,還不來與我同飲幾杯,慰勞我這虛耗久等之苦。”

說話時,杜明辛遙遙一指,指向了定遠公府所在之處,言語間還頗有幾分委屈之意。

那人仍端坐馬上,帶着一身風塵到:“我有軍令在身,明日我在水秀軒請你。”

杜明辛懶洋洋地說:“明日酒是明日事,你先把我給你的洗塵酒喝了。”

馬上的人似乎是端肅慣了的,臉上還帶着些北疆的煞氣,聞此言,終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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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相奇美,一雙藍眸笑起來竟有幾分明月破雲照江海的姿态。

隔着一層樓,樓上憑欄人,樓下馭馬者,舉杯同飲酒。

四目相對,杜明辛“噗呲”一笑:

“少将軍,說好了明日。”

“嗯,說定了。”

定遠軍有兩位未及弱冠便得朝廷官職的,一人是頗得當今聖人倚重的歸德郎将衛行歌,十八歲随定遠公南下平叛,親手射死兩位叛将,另一人更要傳奇幾分,他是外族混血,十五歲時先帝被困薊州無終縣,他假扮蠻族奴隸探知了聖人所在,引着定遠公救駕,後得封四品承影将軍,雖然是雜號,卻是先帝禦賜。

這兩人,在洛陽都常被人稱作定遠軍的少将軍。

可全東都的人都知道,能被杜明辛稱一聲“我家少将軍”的,只有承影将軍衛燕歌。

看着衛燕歌帶比從前更多的人馬騎馬直入東都,杜明辛端起酒杯。

一杯

兩杯

三杯

三杯酒下肚,他站了起來,讓身後的随從付了酒錢。

大袖一晃,他便一步步地下了樓。

衛行歌這兩日在定遠公府裏呆得時間是越來越短了。

他為自己找了頗多因由。

家主能在東都調派的人手實在不多,他每日确實都有不少差事。

再說,陳重遠的槍法已有了幾分樣子,餘下全靠苦功,秦緒那一腦子春浪滔滔他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有家主替他将那人抓去幹活,他也不敢在府中久待。

宋岳見他天天早出晚歸整日不見人影,還以為元帥給他派了個拆東都、遷洛陽的大事。

唯有小清歌抱着劍對他笑嘻嘻地說:“兔子覺得狼要來了,也是想躲開的。”

午時與家主說了幾句,衛行歌牽着馬又從定遠公府側門走了出來,正在他要上馬的時候,就聽一陣蹄音從身後傳來。

這陣蹄音停在了他身後。

剎那間,衛行歌恍惚嗅到了一路風塵之氣,莫名帶着北疆的氣息。

他猛地轉身,便見一群人翻身下馬。

帶頭那人穿着黑甲,有一雙藍色眼睛。

“家主可在?”

少年老成、成熟穩重、特別會演、能把滿東都同齡人都比下去的衛行歌只覺得心頭一緊,道:

“家主,正在府中。”

“陪我進去。”

“是。”

衛行歌牽着馬乖乖跟在那人身後進了府,身後還跟着穿盔帶甲的二十餘人,與衛行歌手下進了定遠公府便如回了家的兵卒不同,他們個個面容冷肅,舉止帶着一股蕭殺之氣。

衛燕歌沒有先去見衛薔,而是先将馬送去馬廄,親手喂了幾把草料,聽衛行歌說在定遠公府馬每兩天都能吃頓豆粕,一張端肅的臉上竟微微顯出了幾分喜意。

早幾年,定遠軍的每一匹馬都是用血和命從蠻族手中奪來的,活着的人如何不惜馬、愛馬如命?

衛燕歌常年領命往返于東都和北疆之間,每次到了一處都要先照顧好自己的馬,不管軍情如何緊急,這點照顧同袍的功夫總要有的。

“家主剛來東都,你就給她添了麻煩。”

喂完了馬一拍手,衛燕歌看向了衛行歌。

在那雙藍眸的注視下,衛行歌險些擡腳後退。

衛燕歌是外族混血,身高只比衛行歌稍矮,氣勢卻要強上幾分。

“從今日起十天內不許騎馬,既然覺得自己一雙腿不需善待,那就用腿跑起來,做些正事總好過跪在雨地裏。”

衛行歌面對衛薔偶爾敢撒嬌癡纏,做出孩子情态,在衛燕歌的面前只能直直站着,衛燕歌只比他大三歲,可衛行歌被衛薔從死人堆裏撿出來之後,就是還不到十五歲的衛燕歌領着他們吃飯穿衣,那一年衛燕歌自告奮勇以混血奴隸之身去探查先帝被困之地,他不過是個身上凍瘡疤還沒落盡的野孩子,元帥雖然統禦軍馬,對他們這些孩子頗有些抓大放小的随性,他們身上的規矩都是衛燕歌立下來的。

對于他們來說,偶爾來看他們的家主是天是地是神明,衛燕歌更像是近在咫尺的師長榜樣,衆多孩子一意從軍,也多是崇敬衛燕歌那份年少亦敢奪蠻族頭顱的悍勇堅毅。

所以,此時聽見衛燕歌懲戒自己,衛行歌只是低聲說:

“是。”

聽說衛燕歌已經到了,衛清歌抱着劍噠噠噠跑到了馬廄,眼見衛燕歌罰了衛行歌,她轉身又想跑,被衛燕歌一個眼神釘死在原地。

“家主每日吃藥麽?”

“每日都吃的,一夜能睡三四個時辰。”

“可有飲酒?”

“偶爾。”

“邊市通商一事進展比預想快上許多,家主可有勞神過度,再出眩暈症候?”

“沒有。”

東都午時的光灑下來,照在冷冷的鐵甲上,衛燕歌一側是衛清歌,另一側是衛行歌。

若說衛清歌還是狼崽,衛行歌是初長成的成狼,那身後以皮帶橫背兩把短刀,神色比自己铠甲還冷的衛燕歌大概就是狼王,一群小狼跟在後面只敢“嗷嗚嗷嗚”,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如此,一行人疾步到了書房。

衛燕歌看見了穿着一身青色衣袍衛薔正站在書房門口對自己笑,連忙跑了幾步到了她面前。

“元帥!承影部衛燕歌率承影部百人,魚腸部一百五十人如期抵達,承影部九十人住在城外兵營,魚腸部一百四十人已全數散入至東都,随時等候調派。”

鐵甲落地,是剛剛那只狼王俯首跪了下去。

二十衛甲兵跪地行禮,在院子裏跪成了一片,衛薔眯了一下眼睛,腰背也筆直如刀鋒。

衛燕歌又大聲道:“另有魚腸部總管越霓裳等人命卑職送來書信,紅封三封,藍封七封。”

衛薔親手接過那些信,點了點頭:“來了就好,你們一路辛苦,先下去洗漱休息,城外的士兵可安排妥當了?我最近在東都刮了些錢,總算能請你們吃頓好的,讓人準備了二十口肥羊,明日送到城外,你們一起烤羊,就當是我給你們接風了,至于魚腸部的,先給他們記在賬上,回了北疆再請。”

“謝元帥!”

若是衛行歌手下宋岳那群人,此刻已然露了歡喜之色,偏偏衛燕歌帶的兵也如其人一樣,有肉可吃的好事也換不來他們一展笑顏。

帶着長疤的手扶在黑色鐵甲上,衛燕歌立刻站了起來。

“你們也都起來。”

“謝元帥!

“兵部去過了麽?”

“去過了,兵部特意問了蠻族疊剌部動向,我皆據實說了。”

衛清歌帶着那些定遠軍去洗漱休息,衛薔站在窗前看着他們的背影,笑着說:“他們還記得蠻族內讧之事,可見也不算是屍位素餐至極,蠻族最近有何動向?”

穿着黑甲的衛燕歌站在案旁,道:“今春暖得晚,進了四月牧草也未豐,蠻族數個小部落遷徙靠近了檀州外長城一線,檀州薊州幽州百姓略有騷動,徐将軍與晏刺史想将之驅趕,越管事一是思及疊剌部若要奪位必要吞下這些小部族,他們近一些我們可以觀察蠻族動向,亦想到元帥故意将南下之事傳入草原,就是為了讓蠻族諸部不再顧及北疆,最終未調兵東去,只令湛盧部略作驅趕,有兩個部落已被打怕,見了定遠軍旗便奉上了羊馬,我們只是命其從灤河上游一帶西遷二百裏,他們不僅照做,還用羊皮換了些陳倉粟米。”

衛薔認真聽完,點了點頭,看着洛陽的天,又問:

“棉花種的如何?”

“今年棉種供應充足,全軍比武之時東部軍屯棉田整地平地松地皆提前完成,趁着偶爾天暖,便提前四日完成了種棉,西邊糧食種的更多些,有些地方今年新種棉花,不甚熟練,好在有調熟手相助,雖略慢,也提前一日完成,唯有湛盧一所校尉只知種糧,于種棉一事懈怠,言語責備無效,已将之免除職務,另有涉嫌徇私之事若幹,多是論功不均,勝邪部正一一查處,有兩件牽扯八部官吏,也已知會監察司同查。”

衛燕歌知道衛薔無論軍政最看重的就是官吏能與廉,便詳細講了些今年軍屯時的不諧之事,也将應對講了個清楚。

“好!”

衛薔聽得很滿意,十幾年來,她從不怕出錯,只要願揭錯,敢擔錯,能改錯……便無可畏懼。

“燕歌,把十三州軍屯之事交給你,我很放心。”

衛燕歌摘了頭盔,一頭長卷發束成發辮,如汗血寶馬的馬尾。

一只手在那馬尾上摩挲了兩下。

是衛薔的手。

于是衛燕歌笑了,有些赧然,藍色的眼睛頓時澄澈起來。

再不像什麽狼王,更像一個回了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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